进府

　　毓秀是在正午进的府，烈日直下，陈府的下人顶着热凑到小花园里，都想一睹新来三太太的容颜。

　　听说三太太是从北平来的学生，十八岁。陈家靠着海边走私发家，陈水间大字不识几个，身边只有原配的糟糠太太和从小跟着他的二太太，现在他接了一个读过书有文化的三太太回家，自然是要将胸膛打开，让大家来瞧瞧他的女人。

　　毓秀留着新式的发型，干净飒爽。不似房中的两个太太成日穿着旗袍，她着淡妆，穿西洋的裙子，站在正午的花园中，似雪山上最洁白的那朵花。

　　下人们窃窃私语，他们只有在学校，在卢公馆，在洋人密聚的海上洋房里才见过这样的女人。自信，美丽，仿佛只要和她说上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变得洋化，新式。

　　陈水间给毓秀派了几个丫鬟，被毓秀骂地主，剥削，陈水间讨好毓秀，不敢再把人送到她面前伺候。毓秀进府后，踩着高跟鞋走向西厢房，她的裙摆一摇一摇的。下人们伸出头抢着瞧她的背影，那走路的气质，通身的气派，仿佛毓秀不是小妾，而是陈水间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

　　晚间，陈水间喝了酒，踉踉跄跄地回房。他有点怕这个三太太，他一直说女人就应该伺候男人，怎么能站在男人头上撒野指使。

　　直到遇见毓秀，他一见这女人就发怵，毓秀不许他吃饭发出声音，不许他骂脏话，什么都管。他偏很听毓秀的，这样的女人够味，他喜欢。

　　“秀儿”陈水间打了个隔，“我想你想得紧，让我香一口”。

　　毓秀靠在床上看书，见陈水间醉醺醺地进门，皱起眉：“你喝的哪门子的酒，臭成这样，别上我床”。

　　“嘿嘿”陈水间傻笑起来，他臭，可毓秀身上香。他不知道读书人是不是都这么香，他第一次见到毓秀就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之后的每个晚上他都想着要是能抱着毓秀睡就好了。

　　毓秀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下翻滚着岩浆。她虽不是多厉害的人，但心有沟壑，是想靠着自己的为国家出一份力。如今，她家败落，父亲欠债被追杀，她被卖进陈府。曾经每日读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的诗句，现下却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成为他的小妾。

　　真是可笑，只是可笑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毓秀把书扔在陈水间身上，不理他，自顾自的地转过身睡觉。陈水间闻了闻书的味道，趴上床抱住毓秀，毓秀恶心陈水间身上臭熏熏的味道，摔了他一巴掌。

　　陈水间也不恼，他贴着毓秀的身体，伸手去脱她的衣服。毓秀却不让，发了狠，用力咬在陈水间手上。

　　陈水间终于憋不住了，他用力把毓秀的身体翻过来，骂道：“你这婊子，我买了你不让睡，装什么清高！”

　　毓秀的眼神很淡漠，就这样看着陈水间。陈水间瞬间失了气势，他松开手，说：“不动你就是了”。

　　陈水间谁在毓秀身边，嘴上还骂骂咧咧的，等困意袭来，他才住了嘴，睡了过去。

　　陈府的人都知道三太太受宠，不好和人亲近，他们每日最喜欢的事就是假装路过西厢房，道上能看见里处。陈水间给毓秀买了音响和挂钟，他们时常能看见毓秀在园里哼着歌，念着他们听不懂的诗句。

　　毓秀的声音很好听，和她的长相一样。就这样，西厢房的歌唱了一年。

　　毓秀进府第二年，怀孕了。

　　陈水间喜不自胜，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都不如毓秀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喜欢。他每天都往西厢房跑，恨不得把毓秀栓在身边，一刻都不让她离开。

　　毓秀对陈水间还是冷冷淡淡的，但她却是真真喜欢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起读书时老师给他们讲的课文，说小孩子是如何在母亲肚子里成长，这个小生命是如何随着时间长出手脚的。

　　她感受着每次胎动，沉溺在做母亲的喜悦中。

　　毓秀怀孕的第八个月，得了鼠疫。陈水间请了西洋的医生，中医，全都无济于事。他们说毓秀会传染，让陈水间把毓秀关起来。

　　一日，陈水间请了道士作法，道士说毓秀被灾星附体，不能再养在陈府。

　　毓秀是第一次求陈水间，她为了肚子的孩子求陈水间不要赶她走，至少要等到她生完孩子。

　　陈水间心疼毓秀母子，咬了牙，不顾别人怎么说，将毓秀养在西厢房，平日不许人进。大太太指着他的脑袋骂他，他的两个儿子说不认他。

　　毓秀一个人住西厢房，每日有人送饭，他们把饭放在道上的小洞外，没人愿意靠近她一步。

　　一个月后，鼠疫席卷全城，人人得而自危。城里颇有威望的道士得知陈府的三太太一个月前就得了鼠疫，扬言要将毓秀这个初始祸害除干净。

　　城里的人喊着让陈水间交出毓秀，大太太跪在陈水间面前哭道：“今日不是那个女人死就是我们死！你还有儿子女儿，还有全府的陈家人，你护着那个女人，明日我们，全城人都会得病而死，你怎的这么糊涂！”

　　平日低三下四的下人，他的孩子，他的两个太太，站在他面前，一步都不退。有的红着眼，有的挺着身，有的拿着家伙，良久，陈水间松了口。

　　毓秀被抬到陈府的花园里，府内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道士招了稳婆，要将毓秀肚里的孩子取出，他说这是妖孽，是祸害，留不得。

　　毓秀捂着肚子，看着陈水间。陈水间偏过头，转身进了房间。

　　“你这死道士”毓秀骂道，“你们弄这些神鬼之说，想杀我就冲我来！我的孩子是无辜”。

　　没人为毓秀求情，他们给稳婆递剪子，端水。毓秀看着稳婆的手伸向她，慌了神，她求道：“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我的孩子已经九个月了，他的手脚都长出来了，他每天都踢我，和我说：妈妈，我要出来了。你们听听！你们趴在我肚子上听听！他是个生命，求你们放过他！求你们！”。

　　周边的人充耳不闻，道士点了一柱香，缓缓说道：“吉时已到”。

　　两边冲出两个精壮的男子，他们将毓秀的双手按住，毓秀动弹不得。她的眼角落下泪，身子一抖一抖的，四周的人看着毓秀的样子，想道：原来毓秀哭是这样的。

　　毓秀用尽全力喊道：“这里有人是母亲吗？你们想想自己的孩子，他们有的是几岁，有的可能只有几个月。我的孩子已经有手有脚了，他有心，他现在在踢我，他心疼自己的妈妈。你们想想自己的孩子，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毓秀旁边站了几个女人，心有不忍，想上前劝说两句。道士却叫道：“捂住她的嘴巴，我们这不是在杀人，我们是在救人。只要把她肚子里的祸害除去，就能除去鼠疫，难道你们想被感染吗？”

　　众人噤了声，大太太向前将毓秀的嘴巴死死捂住。毓秀看着天，没有太阳，原来老天也在可怜她。

　　她不信鬼神，不信命，此时却不得不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来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稳婆下了手，她把毓秀肚子里不足月的孩子取出，由于胎位不正加上强制生产，孩子脱落母胎时，已经成了死胎。

　　毓秀看着那稳婆手中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落了泪。那是她的孩子，她怀了九个月的孩子，她那么爱他，就在刚刚，他还在踢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道士将孩子带离陈府，城里的人跟着离开。毓秀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外爬，她的下体流着血，脸上挂着眼泪，那个她只看了一眼的孩子，她舍不得，她不信他已经死了。

　　“啊！我的孩子！”毓秀用尽全力喊了一声，是那么悲痛。陈府的下人看着一路的血迹，看着毓秀被染成玫瑰的裙子，沉默着。

　　无人上前，他们也许在想一样的东西，也许想得不一样。

　　两个月后，毓秀踏上前往上海的轮船。她身边的同学叹道：“如今时局动荡，到处都是杀戮，我们此行去上海也不知是否正确”。

　　毓秀看了一眼窗外的海，说：“是啊，到处都是杀戮”。

　　她的孩子死后，鼠疫停了。城里的人觉得对不起她，又觉得要感谢她，纷纷上门照顾她。她和陈水间说她想出府，她没有哭，没有求陈水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陈水间答应放她出府，她决定前往上海。人人道上海是闹革命的地方，是打战的地方，她却要去，必去不可。

　　革命什么时候能成功？思想什么时候能解放？她只知道，在革命成功以前必定铺满人命。

　　也许，多年后，革命能建成一个国家。那里人人平等，婚恋自由，没有人迷信鬼神，人人皆属科学。这个国家有高明的医术，精进的刑法，人们思想开放，社会和谐幸福。

　　轮船驶向上海，在湛蓝的海平面划开一道波浪，像利剑一般割破屏障，一往无前。

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