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定是有粘稠的黑雾从世界的缝隙中涌出来,像猪油一般蒙住了我的眼睛。
也顺带着蒙住了我的心。
来自天国的癫狂瞳孔——梵高传说,在一个人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一生中难忘的片刻会电光石火般地闪现,浓缩成一部微电影。
现在我这具处于弥留之际的身体躺在床上,可我的心仍留在那片大麦田里。
那片由我全部感情浇灌而成的奥维尔大麦田,一大波精灵似的黑鸦从麦田远处边缘的每一根麦芒上腾起,像瘴雾一样弥散开来。
如果那个可笑的传说是真的,那么我昨天刚刚画好的那幅《麦田群鸦》大概就是第一个闪现的画面。
此时面前的它有着令人惊讶的真实感,好像可以伸手触到那上面仍粘稠的颜料,再挥霍掉我此时所剩不多的力气,多画出几组令人不安的短线。
没错,不安。
那群黑鸦诡异而残忍地漫过金色麦田,像收割麦子一样要收割我的生命,它们的身后带领着沉重的黑夜,向我压迫而来。
昔日温和如絮的金黄色大麦田,是我的坟葬。而那压迫而来的可怕孤独于我而言,便等同于死亡。
那时我朝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
我以生命为赌注,来换取对颜料中感情的理解。可它们是一个个狰狞的漩涡,在我能看清它们的瞬间,就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陷落。
漩涡……
我沙哑地笑出声来。
我也曾为这种强大的漩涡般的力量着迷过,用那种漩涡般扭曲了的视角观察过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
星月夜——是濒死的我眼前闪过的第二张画面。
来自天国的癫狂瞳孔——梵高每一个人所看到的世界,都只存在于他独一无二的主观认知中。
没有人会相信圣雷米精神病院的窗外会有旷古绝今的美景,可是我看到了。
当我的眼睛蒙上漩涡状的眩晕和幻像,当我的大脑中闪灭着引发癫痫的电流,当失重感让面前的一切景物都诡异地运动起来,当柏树和月晕都不服从物理规律而飞速地生长。
我大笑着摔倒在地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真正的美景只存在于精神错乱的视觉空间中。
这个念头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在我近乎癫狂地追求颜料所能构成的所有美感可能的那么多年来,我的内心深处逐渐隐隐地开始对这一信条半信半疑。直到今天——
一轮令人难以置信的橙黄色的明月从月蚀中走出来,夜空中飞过大团卷龙一样的星云,柏树燃烧扭曲成黑色的火焰将它拦腰刺穿,星星在闪耀、汹涌、旋转……
我用颤抖的手画完这片海浪一样翻腾起伏、激流四起的天空,画笔掉落在地的一瞬间,一同落地的,还有我的理智。
我放弃了全身心,完全笃信了这一荒谬的信条,任由自己被精神错乱的漩涡裹挟,只为看到更多的世界上不存在的美。
我躺在地上癫狂地大笑。
我早已对这循规蹈矩的世界厌弃,我要它突破规则的束缚,至少在我一个人的眼中。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就算可能再也走不出这所精神病院,就算可能会因为精神错乱朝自己的心脏开枪。
也无所谓。
这样野兽般狂乱的孤注一掷的想法,让我想起那些几乎直接用颜料管中挤出的颜料作画的人,那些画布上黏连的浓重的色彩,和令人惊怖的粗放线条。
那是即将在法国盛行一时的现代绘画潮流——野兽主义。
虽然已经很久远了,但它还是新鲜热烈地从灰败的回忆中跳了出来,如同破烂的实木家具中掉落的明艳火苗。
向日葵。
我此生眼前闪现的最后一幅画面。
来自天国的癫狂瞳孔——梵高金黄色,也是我一生中隐忍着追求的颜色。就像我生命最后的那片大麦田,就像当时那阳光明媚的法国南部中的向日葵花瓣。
因为在明亮的生命的照耀下一切都变得可能。
我看见金丝般的阳光逗引着向日葵跳近乎疯癫的舞蹈,跳得柠檬黄色的花瓣张牙舞爪地纠结缠绕。
我用旋转不停的笔触描绘这一朵朵生命的火焰,让亮黄色的阳光从它们的每一片花瓣边缘迸溅出来。
这一束熊熊的火焰,有着无法逼视的艳丽、华美,却又有着光彩照人的和谐、优雅甚至细腻。
每当看见这几幅当时的画作,那无可名状的兴奋、不安和颤栗,都会让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犹如在午睡时享受着满脸的阳光。
我记录下了——生命啊。
那是我的太阳。
就让它的光芒作为我一生追求的止息。
我在黑暗中注视着它,用尽我最后一丝烛光般摇曳的生命。
眼前的黑雾穿透了我的画面,像一条令人作呕的舌头一样卷走吞噬了我那灿烂的向日葵。
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太阳已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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