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天使

家里建房子，在镇上。

妈妈带兄弟俩把石灰石倒进自制的石灰池里，兄弟俩走到几块木板搭建的木桥上，把石灰石倒到水池中央。有一趟，弟弟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石灰池里了，石灰水一下子深深陷到大腿根部。他挣扎着从池中央走到岸边，哀喊了一声妈；妈妈看到，赶紧拉了他上来。当两条腿从滚烫的石灰水中抽来时，凉鞋陷入石灰浆里了。他妈妈骂道，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拉着他赶紧向附近的卫生院走去，哥哥则在后面不知所措地跟着。那时接近响午，太阳撒下白白的光，柏油路上的碎石也温热起来了。他光着脚，被妈妈拉着，想哭但又不太敢哭出声来，他怕妈妈骂他。

他走得不快，腿上的皮肤开始分裂，裂成一块块从腿上翻卷脱落下来，掉到地面上。哥哥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皮，又赶紧跟了上去。去到卫生院，医护人员看见孩子表情痛苦，以及腿上的情形，她首先说道，怎么让孩子走着来？妈妈说，不然还怎么来。妈妈觉得不好背他来吧，背着会碰到腿部，腿上的皮肤一碰就脱，脚底的皮肤厚一点。况且医院也才一百多米远。

护士让他躺到抢救台上。医生认为石灰有毒，要先用生理盐水清洗。他向医生恳求道，医生，救救我吧。生理盐水倒了上去，他觉得舒服一些了；一瓶倒完了，他示意还要。又倒了一瓶。如果停止倒，他会觉得疼。一连十几瓶倒完了，医生说，他没办法，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烫伤，不敢敷药。这里是小镇，没有好的技术和设备。爸爸听说有个先生有经验，他的草药专治烫伤。爸爸急忙找他来。老师傅带来了他的草药，煲成水，晾凉，用毛巾浸润药水，浇在他的腿上。这时他的皮肤已全部脱落完了，露出了皮下组织，肉红色的。用纱布包裹起来。他觉得这些药水不疼，有点舒服。他对师傅说，谢谢叔叔。

大半个月过去了，他的大腿重新长出新的皮肤，但是小腿肚和脚背，溃疡糜烂，无法愈合长出新皮。老师傅的药水无效了。爸爸又听说，有个村医的药草可以，爸爸决定一试；这次的药草，药力很猛，加了酒，没几天小腿那些糜烂的地方渐渐愈合了。拆掉纱布那一刻，看到，愈合的地方结疤了。半个月后，小腿和脚背都布满了疤痕，肉色的凸起的鳞状的疤痕；这些疤痕一直伴随着他长大，以后还会伴随着他老去。

我目睹着这一切，心中有一丝成就感。作为一名天使，给人安排病痛是我的职责。我喜欢这项工作。我喜欢看人们因病痛而产生的表情。我觉得那种表情很有观赏价值。

我给孩子的爸爸也安排了一个。

爸爸还不到两岁时，有天他发了高烧，爷爷带他去卫生院，护士拿出针筒，给他打针。卫生室很简陋，消毒设施不完备，针头是循环使用的，针筒是玻璃的，用水煮开过，就算消过毒了。那支针很长，一下子扎进爸爸的臀部。不久，爸爸就退烧了。后来，爷爷看见爸爸走路有点不自然，以为小孩刚学会走路，是正常现象。再大一点时，看见他走路更不自然了，一高一低，右腿好像小一些短一些。爷爷带爸爸开始到处求医，到镇上县里市里，再到大城市，终于知道确诊为脊髓灰质炎，又称小儿麻痹症。大城市的医院也没有根治办法，而且花费甚巨，爷爷只好带爸爸回家，开始用各种偏方，各种草药，浸泡，洗。后来他的右腿越来越萎缩，细成左腿的三分一，勾起不能伸直，呈四十五度，跛脚走路也不行了，变成单脚跳步。后来，爸爸老了，跳不起来了，就蹲下来挪着走，或者柱拐杖，坐轮椅，躺床上。

我安排每个人的病痛都是有根有据，我从来都一视同仁，绝不偏袒谁。你不按时吃饭，我就给你安排胃病。你在上班时，敲打着电脑，我悄悄地来到你身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给你的胃几颗透明钉子。你会感到腹部的左上方突然刺痛起来。你才想起，今天的早餐还没吃。可是你在忙，没空吃早餐，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缓和一下。你告诫自己下次要记得吃早餐。我走了。

我一般安排老年人的病痛居多。那是因为他们老了，年纪大了，就像机器的使用年限快到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零件磨损。器官衰竭，是我常用的招数。他的外婆新冠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气管炎，肾衰竭，她吃一口东西就吐。挣扎了两个月，仙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每天都来她的病床前，观看其逐渐虚弱的表情，看她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暗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含糊不清，只剩下低低的呻吟声。

我会从十个老年人选中其中七八个，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因为这里面，有个自然规律要求，随着人们的年纪越大，我能掌握的人越来多，安排起他的病症就越从容，选择权力越大。对于年轻的，百个中我甚至只有不到一个的机会。这种机会我会比较珍惜，我会安排他们特殊的意外；两口子走在马路上，回家，妻子在前面，他在后面，走着，走到转弯处，一辆大货车从后面，驶来。在转弯的那一刻，后面的车门没关，因为离心力，往外一扇，刚好扇中他的头部。他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像跟木棍倒下了，脸部着地。妻子迷茫地向前走着，毫无察觉。

对于这种意外事故，我也是一视同仁，不会故意捉弄谁，我只是随机抽取幸运观众。但是有些年轻人的意外，我则是故意为之。

哥哥和弟弟带着七岁的表弟去河里游泳。是夏天，暑假，很多孩子都去河里玩水。傍晚，太阳还在高照。水不深，有点急。水下面是鹅卵石。打水仗，他们。哥哥和弟弟都会游泳，用轮胎做的游泳圈给表弟。他钻在里面，安全。哥哥教他像青蛙一样游，双脚向后蹬，双手向外向后拨水。有点会了。久了以后，放松了观察。表弟越游越远了，去到深水区。累了，手脱落，掉出游泳圈。弟弟问，表弟呢，哥哥看，四周都是其他家的小孩。再找远一点，才看到下流远处有个点，有半个头一浮一沉。赶忙游过去，又飘远了。追不上。水流带走了。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呼救。有两个大人赶过去，游得很快，有个人从岸上去追。截到了，抓住了。一动不动的躯体。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红色划痕，那是水里修木桥时遗留在水中竖起的木条造成的。

太阳渐渐下山了。

这种意外是他人造成的，也有的意外是自己造成的。她在学校里，学习，听老师讲，和同学，相处。宿舍舍友会在背后，讲她，讲她的坏话。说她的头发一个星期都不洗，洗澡也洗不干净，身上总有一股味道；可是她又生得好看，别人嫉妒她吧。她们还看不惯她整天有事没事都去找班主任，那个男的班主任。划清界限，她们对她。她回到家里，家里也是冷的，父亲很少回来，回来也是半夜。父母喜欢吵架和打架。家里的东西都是不完整的；椅子断只脚，电视屏幕开条缝。锅碗瓢盆也常发霉，她总关在房门里不出。母亲说她懒，吃白饭，她是多余的。她在笔记本上写道，唯一的温暖没有了。班主任那天晚上去宿舍楼巡查，砰的一声楼顶掉落一个影子。地都震了一下。地面上，黑发下血液流出。他想起中午课后她来找过自己，后来她又失望地走了。

这种瞬间死亡，我总觉得不够过瘾。我喜欢慢慢地享受。就像品一杯清茶，喜欢慢慢回味。所以我喜欢人们身上隐藏的慢性病症。这可以看着它们慢慢折磨人类的身体，以及人体对之做出的反应。就像看一部电影，让我回味无穷。

她是一位母亲，独自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天不亮，就起来烧火，煮鸡食，洗碗，擦拭灶台。开摩托车，去山里运山泉水回来作饮用水。做点手工，卖点杂货，回村里种田，栽秧，犁田，抛秧，施肥，除草，收割，担谷，晒谷，入仓。家里的家务，清洁，收拾，全是她的身影，总是不停地干活。每天做好了饭，总是最后一个吃，她说喜欢喝粥。岁月在她身上留下各种痕迹，她的眼睛变得虚弱，眼底出血，模糊。她的腿一粗一细，是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导致腿脚疼痛。醒来，坐不起来。走路，隐隐作痛。高血压。她的手掌因为长年碰水，干粗活，布满裂纹，像干旱龟裂的大地，一条条黑色的深沟，无法握紧拳头。她总是吃各种药，缓解。一天三餐，不可终止。

人们做什么事，我就给他安排相应的症状；是很合理的。你操劳过度，我就安排你劳累病；你长期工作，我就安排你职业病；你贪玩玩耍，我就给点小教训；你去园子里喂鸡，篱笆围起鸡群，竹子做的篱笆，你从栏栅门进入，把鸡食放到槽里，鸡仔们都抢着伸头去啄食。你满意地拿着桶出来。看到篱笆，比划一下，只有一腿高。最近你总喜欢跳东西，跳石阶、课桌、升旗台，看到有点高度的就想跳上去。这个篱笆也不错，你跃跃欲试。先把桶放在篱笆外面，然后，你做准备动作，双手往后一摆，双腿一弯，用力一蹬，你凌空而起，双脚越过篱笆，快要大功告成。你开始往下落，却没想到屁股还没过完，落在了篱笆尖上。

除了自身的缘故，我有时也会利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堂弟向他妈妈告状，说你偷了他十块钱。他妈妈骂你妈妈，说怎么教儿子的。你妈妈质问你，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你说不是。你妈不信，堂弟信誓旦旦地说，下午就只见你进了他的房间，你说没有拿就是没拿。你知道堂弟是个撒谎精，八成是他自己花完了。可是你妈也不信你。因为你学习不好，整天逃学上街打游戏，又跟小混混玩在一起，三更半夜才回家。你知道你是清白的。但是你妈还是要你交出来。你无法举证，你知道你在妈妈的眼里，就是个坏孩子。大家也觉得你是坏孩子。所以都怀疑到你身上。你妈还大声骂你，说以后再偷东西就剁了你的手。你一气之下，说，不用你剁，我自己来剁。你跑去拿来菜刀，把左手在桌子上，举起刀，照着手指就是一刀。半截手指掉落地板上。妈妈没想到你会真的剁，哭着赶忙带你去医院。医生说，接不上了。妈妈还哭着，你怎么那么傻，都怪我，现在没有了手指就是一辈子都没有了。你忍住泪说，我是你生的，我所有的都是你的，你说不要我就不要。妈妈又嚎啕大哭。

有很多大的病症是从小的发展而来的。他本人知道，身体也给他发出信号。但有的人不以为意，有的讳疾忌医，有的抱着侥幸心理。诸如此类。我一一给予他们精确的安排。他每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刷牙，吐出的泡沫有红色的血丝，吸一下，有痰，痰中带血。他又漱了漱口，血丝淡了，不见了。他继续去上班了。长期以往，他的鼻腔深处，多了个异物。

你常常吃饭太快，吸入大量空气。肚子容易不舒服，要上厕所，排解，才好一点。你习以为常。不去求医问药，后来肠子里多了异常的细胞。

你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忽然感到后背腰部，刺痛，那是肾的位置。你用拳头撞击痛的部位，想抖落它们。休息一会，好像不适感消失了，你继续工作；你中午饭后洗碗的时候，突然感觉那里又发作了，直不起腰。忍住疼，把碗洗了，赶紧躺床上，平坦的床板使你的腰部没那么疼了；半天过后，你挣扎着起床，好像胀痛消失一些。走路上班，路上你跳跃几下，想震落下来。你去药店买了药，准备吃，可是那种剧烈的疼痛，没有来。后来这个药就放在一边，久了就过期了。而你也没有多喝水，来年，你去医院做了手术。

我总是让轻视我的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总会在开始时，给他善意的提醒。他却不动于衷，于是我就稍加惩罚。但我又是绝对公正的，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东西，总是事出有因，或你本身的，或是他人给你造成的。你不是独立的个体，他人会与你有联系。我不会故意捉弄某个人，我是捉弄所有人。任何看起来正常的健康的人，他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的隐痛。在半夜他会忍不住咳嗽；白天或许会有耳鸣；一天去十几次厕所小便；脚上的大拇指可能会嵌入到肉里；地板上会有时常掉落的头发；走路时膝盖会疼；下雨天时关节会痛；碰到一点灰尘会不停地打喷嚏；刷牙的时候牙齿会出血；戴了假眼睫毛的眼睛里布了几条红丝；眉毛上有疤痕那是小时候玩耍碰到了桌角；吃螃蟹会皮肤过敏；到冬天时嘴唇会干裂，吃点热气食物就咽喉发炎；一有点风寒就感冒；吃点辛辣就闹肚子，不勤洗脚真菌感染；不注意清洁皮肤瘙痒；大鱼大肉尿酸过高；缺乏锻炼血脂过高；肥胖过度心脏负荷过高；容易情绪低落苦闷易怒自卑紧张多疑伤心恐惧冷漠敏感健忘忧虑一根筋神经病无法理喻精神分裂恐怖主义受迫害妄想症。

在我眼里，我与完美为敌，我喜欢残缺之美，对于那些阳光向上积极乐观直面问题并解决问题的人，我总是要百般阻挠，寻求击败，看到他们丧气的表情，我会胜利地微笑。

我就是人们口中传说的天使，除了皮肤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