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

老杨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我一直想写写他，这已经是第三次提笔了。

第一次 ，我想把他写成一个英雄：下班的路上，为了救一个学生，自己惨遭车祸。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就是感觉老杨一生太平凡了，不够轰轰烈烈，想给他制造一点传奇。但是文章开了头，却无法进行下去——老杨活得好好的呢，我不忍心咒他。虽然我知道，如果这样的事真让老杨遇到了，他肯定会奋不顾身，但是既然没遇到，就应该让他安享晚年。

第二次，我想把他塑造成一位高大英俊挺拔的退伍军人。结果写了几段，这个构思还是夭折了。因为我一提笔，老杨就会从我脑子里蹦出来捣乱，这让我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他的形象。他确实是退伍军人，但既不高大，也谈不上英俊。

好吧，我投降了。老杨强大的存在感，不允许我对他有一点点更改。那我就只能原样描摹了——一位普通的乡村语文教师。

01他惊艳了我

进入初中的第一堂语文课，老杨就惊艳了我。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一身去了肩标的黄军装，脚上一双黄胶鞋；个子不高，挺敦实；四方脸，摊开的面积有点大，细长的眼睛长在那张大脸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头浓密的黑发，有点自来卷，这是他身上最打眼最出彩的地方。

我心里隐隐有点失望。我想要的语文老师，应该是身材高挑，相貌儒雅清秀，举手投足间有浓浓的书卷气。可是眼前这位，如果不是皮肤尚白净些，怎么看都像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长得也太壮实了。

可是当老杨一张口说话，我立即就被收服了 。他居然操一口流畅的普通话，声音浑厚醇正，正是我最喜欢的男中音。在那个年代，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非常稀罕，更何况还是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他的语音掩盖了他相貌的缺陷，这使他开始在我眼里熠熠闪光。

第一节课，并没有进行新课。老杨只是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杨，以后可以称他老杨。这个称呼，立即让他从神坛上走下来。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不喜欢那些威严庄重高高在上的老师，我们更需要朋友。

他说，他是一名退伍军人，当兵时就怀揣着一个文学梦。退役后，感觉作家的梦想比较遥远，就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难怪他穿着黄军装!这段介绍又让我好感蹭蹭地往上蹿，军人可是我崇拜的偶像。

那天晚上，我吃完饭以后，第一次不用爸妈催就拿出课本，开始预习背诵。家里人都交换着惊讶的眼神，他们以为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了。

第二天语文课，老师检查预习情况。我把手举得高高的，有幸，我被老师看到了，并跟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到讲台上默写。我们三个人表现得都很出色，一首《和柳亚子先生》，一个字都没写错。我表现得尤其突出，因为我连注释都分毫不差地写上去了。我也因此被老杨当场任命为语文课代表。我从其他女同学眼里读出了羡慕和嫉妒。

02我敲了老杨的手心

老杨非常喜欢朗读。每篇课文，他都会进行示范朗读。如今，还记得他朗读《谁是最可爱的人》，眼里噙着泪花，声音略有哽咽。我们不会像他那么压抑自己的感情，一边听，一边眼泪刷刷地流。读《鲁提辖三打镇关西》，他不但声情并茂，而且还兼带表演，场面感很强，让我们听得大呼过瘾。

老杨不但自己喜欢朗读，还非常注重对我们的朗读指导。他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读音，就提议，起来朗读时，每读错一个字，就往手心上敲一小棍，而且他会以身作则。他让我们负责监督他。

第一个挨小棍的，就是本课代表我，这让我有些恼火。我能看出那几个女生眼里有些沾沾自喜。但是这个提议是大家讨论通过的，我只能故作大义凛然，生生接下了那两小棍。小棍抬得高，落得轻，手并没有感觉到疼，但眼泪还是想挣脱眼皮的束缚往外跑。我白了老杨一眼，心里种下了仇。

从那天开始，老杨上课读课文时，我都会听得特别专注。终于有一次，我听出了他朗读时的一个错误，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当堂站起来，指出错误，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他说，皇帝犯法，也要与民同罪，何况老师?他伸出手，让我负责执行惩罚。我走上去，拿起小棍，使劲敲下去，心里颇觉畅快。我刚要放下小棍，他却说，一下不行，应该两下，老师应该加倍。我有些犹豫了。但是在他的催促下，我只好又抬起了小棍。往座位上走的时候，那种报复的快感没有了，感觉自己真是小心眼，睚眦必报。

03他在我们心里埋下了一颗文学的种子

老杨中午总是喜欢拿着饭盒，到教室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几个多嘴的女同学，会过去围成一圈，一边吃饭，一边询问他部队的生活。军人，在小女孩心里是既神秘又高大的存在。

每当他给我们讲述军营生活时，那些男同学就猴子一样往圈内挤。那时，我们的午饭很简单，馒头咸菜，却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有老杨的故事做下饭菜。

吃完饭，他就会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摞稿纸——那是他在部队写的文章。他每天中午会读一篇给我们听，还让我们提意见。我们就是些小屁孩，除了崇拜，哪里会提什么意见？他说再不提意见，就不读给我们听了。我们只好绞尽脑汁，乱说一通，可他总是听得很认真，还会跟我们就某个词句的运用、某个篇章的安排进行探讨。

润物细无声。午饭后，其他班的学生都在外面疯玩，我们班坐在教室里听老杨朗读文章的学生越来越多。就连班里最皮的男学生居然也安静下来。文学的种子就这么悄悄地播洒在我们的心里，在时光的浇灌下，总有一些会生根发芽。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晚上回家，我会在写完作业以后，静静地阅读。我也会把一些优美的词句记录下来，轻声诵读。我会在作文课上，反复斟酌思量，推敲用词。我也想成为像老杨那样的人 。

我写的作文，经常被老杨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他从来不吝惜他的赞美。当他在赞美你的文章时，不仅仅是用语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他的面庞上洋溢着笑容，他的上身微微前倾，他的一只手会指着手中的作文本，似乎要给那些圈出来的好词好句打上烙印。那一刻，你会感觉所有的努力都不曾被辜负。

04他被我炒了鱿鱼

我跟老杨翻脸了，而且毅然决然写了辞呈。我记得很清楚，我是这样写的：

老师，我不喜欢学语文，也不想做语文课代表了。相比语文，我更喜欢历史。

当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把辞呈递给他的时候，他先是满脸惊讶，继而笑了。他以为我又在耍小孩子脾气。

“老师哪里惹你生气了？说出来，我向你道歉，可别一生气就炒老师鱿鱼。”

放在以前，我肯定就会哇哩哇啦地说起来。可是这次，实在无法张口。

我能说，因为你谈恋爱了，而且还爱上了我们班一个女生的姐姐?那个女生就像一个长舌妇，她的姐姐能好到哪里？老杨啊，你也忒没品味了。

我能说，因为你为了讨好未来的丈母娘，居然大中午的悄悄跑去人家地里去砍玉米秸子?真是太给我们丢人了，谈个恋爱，也谈得太没面子了，连我这个课代表的脸也丢尽了。我说怎么一连几个中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也不给我们读文章了。

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执意辞掉课代表职务。老杨脸上泛起淡淡的忧伤。那个表情，多少年以后依然会在我眼前出现。我是他最欣赏的学生，我伤了他的心。

从那天开始，我依然天天抱着一摞作业往办公室跑，只不过语文作业变成了历史作业。每次经过他的办公桌，我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

开始，我心里会有报复的快感，但挺了没有几天，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觉难受。

后来，他那个小姨子在班里辟谣，老杨根本不是去她们家地里砍玉米秸子。她们邻居有一个孤寡老人，老杨是跑他家地里干活去了。她姐为此还跟老杨闹了点别扭。可是她爸妈本来不太满意这门亲事，嫌老杨家太穷，这次居然拍板了，就要这个女婿，心善。

我知道实情后，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老杨已经选了新的课代表，我后悔也没用了。

幸好老杨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还是会乐呵呵地跟我聊天，也会在作文课上继续竖着大拇指表扬我的作文。我一开始有点讪讪的，后来慢慢也就放开了。但是心里终究是遗憾的。

05他有点“小气”

老杨家里很穷。他一个民办教师，每个月工资不到30元钱，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常年吃药。难怪他一直穿着黄军装，黄胶鞋，难怪他中午吃饭，跟我们一样只有馒头咸菜。

因为穷，未免就会有点“小气”。

记得有一次，我到办公室帮助历史老师批卷子。当时是冬天，办公室里生着火炉子。几个老师围在炉前，炉子上支着一口锅，锅里炒着花生。老师们发了年终福利——一人五斤花生米。老杨没有参与炒花生烤火炉的行列，他趴在桌子上批改卷子。

花生炒熟了，大家都一人一把抓着吃，连我都分了一把。有个老师招呼老杨过去吃，他没有过去，别人给他抓过去一把，他也拒绝了。

后来，老杨出去了。他前脚刚出门，那个教英语的女老师就撇着嘴说：“大家没必要让他，人家是怕需要还情。他发的花生米早放到车子上了，连口都没舍得开。哪像我们这些人，不会过日子。”其他老师都散开了，并没有人响应她。她觉着无聊，就用花生塞满了自己的嘴。

我一向讨厌那个英语老师，尖酸刻薄，自以为是，爱搬弄是非。可是那天，我脸上有点火辣辣的。他们给我的花生，我也没吃。我心里感觉既羞愧，又委屈。我心目中神一样存在的老杨，怎么就成了小气鬼?

后来还多亏了我那个长舌妇女同学。她在班里愤愤地说，她这个姐夫，真不懂人情世故，拎着一袋子花生米，都送给她那个孤寡邻居了，她一个也没捞着吃。看着她满脸的怨气，我心里乐开了花。我们的老杨绝对不是一个小气鬼。

“你姐没跟他吵架?”我不怀好意地追问。对于这段姻缘，我一直不看好。我就是感觉，这样一个长舌妇的姐姐，绝对配不上老杨。

“我姐才傻呢，居然被他传染了，还乐呵呵地跟他一起去送。”她的眼珠子只剩下白色了。

我的希望落空了。老杨真有这样的魅力，他的热情会不知不觉感染身边的人。

06老杨有点“傻”

初二，我考进了镇中心中学的重点班，再也没有机会跟着老杨学习语文了。临走的时候，我去跟他告别，眼泪止不住地流。老杨笑着安慰我，嗓音却有些沙哑。

我再也没有机会听老杨朗读课文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敲老杨的手心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听老杨点评赞美我的作文了。

亲爱的杨老师，再见!万般不舍，终要分别!原谅我年少无知，炒了你的鱿鱼，这成为我永远的遗憾!

那年春节，老杨结婚了。我们结伴到他家里要喜糖吃，他很激动，居然有点语无伦次。花生，瓜子，奶糖，他不停地往我们手里塞好吃的。

新娘子很漂亮，也很温柔，完全不像她那个长舌妇妹妹，只是体格有点纤弱。这下我终于放心了。

自那以后，关于老杨的信息，我只能从其他同学那里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老杨家庭负担很重，老娘多年吃药，媳妇身体也不是很好。他一边教学，一边还需要承担地里所有的劳作。每天早晨两三点钟就起床，先到地里干活，干完了，直接从地里到学校上班。每天晚上下班，还是直奔地里，忙活完了，披着满天星辰回家。虽然如此，每天早晨第一个到校的是他，晚上最后一个离校的也是他。大家都叫他铁人老杨。

老杨资助了一个学生上学。这个孩子，妈妈是个傻子，爸爸眼睛残疾，家里全靠爷爷奶奶支撑。后来爷爷死了，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了。为了能让这个孩子不要辍学，老杨承担了他的学习费用和生活费用。他一个月那点工资，支撑自己的家庭都捉襟见肘，再负担一个孩子，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有人说他心善，有人说他傻，还有其他的一些揣测。老杨从来不曾解释，他也没有时间解释，他肩上的负担太重了。

老杨任教的班级，语文成绩总是全镇第一。后来，他被选到镇重点班教学，可惜那时我已经走了。后来，他就一直任教初四毕业班语文。他执教的课在省市屡获大奖。老杨成了镇里市里的名人，也成了我们的骄傲。在所有的学科里，我最在意的还是语文，我可不想给老杨丢脸。

后来又听说，市局要把他调到市教研室任语文教研员，他拒绝了。他说他离不开语文课堂，离不开学生。再后来，人家又想把他调到市里中学任教，用领导的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又拒绝了。他说这里更需要他。我听了这个消息，连连跺脚，恨恨地说：“这个老杨，可是够轴的，活该他清贫。”我实在有些心疼他，希望他能生活得轻松一点。

07长大后，我就成了他

我跟老杨成了同事。我师大毕业，选择回乡任教。报到那天，老杨站在校门口迎接我。

他眼角多了一些或深或浅的纹路，大四方脸上留下了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头鬈发有一小半被白发占领。我离开才几年呢，老杨老得可够快的。我不禁有些心酸。

值得欣慰的是，我又可以走进老杨的课堂了。当他站在讲台上开始讲课时，以前的老杨又回到我的面前——热情洋溢，神采飞扬。他的眼里是有光的!

我再次成为老杨的学生。他的班级里，专门为我留了一张凳子，只要没有课，我就会坐在那里听他讲课。

老杨也会经常走进我的课堂，我还是那个渴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女孩。每每我在课堂上有一点点精彩的表现，他都会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这让我信心倍增。

寒来暑往，我已经成为学校的骨干教师，挑起了学校语文教学的大梁，而老杨却要告别讲台了。他要退休了。

在他的荣退仪式上，来了很多他以往的学生——有功成名就的官员，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也有每天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无论是什么身份，那天，他们又成了小学生。那么大的礼堂，座无虚席。没有组织，大家都是自发而来。这么大的阵势，学校都有些措手不及，建校以来，还没有这么大规模的集会。那天，老杨流泪了。他站在台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也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掌声如雷。

现在，老杨就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头。每天在家，读读书，写写字，累了就摆弄菜园子。师娘说，他平时话少了许多，只有临近周末，才会开始兴奋。他自己办了一个义务辅导班，一分钱不收，免费提供场地，专门辅导小孩子写作。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老杨的队伍又壮大起来。师娘免不了嘟嘟几句：教了一辈子学，就没有够了的时候。我乐了，就知道，他才离不开他的课堂呢！

老杨，在别人眼里，你实在太平凡了，你只是教师队伍里普通的一员，实在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可以叙说；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个英雄，一个站在讲台上奋斗了一辈子的英雄，一个用一生的时间来点燃别人的英雄。现在，英雄的火炬已经传到了我的手里，你放心，这一程，我一定跑好!

（2022年第一天，敬献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