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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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十岁。
过年团圆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热闹但又稀疏平常的事。
一大家子,十一个人,在差不多的时间到达同一个地点,一起跨进门,为首 的那个扯着嗓子,代表着自己的小家庭向整个大家庭问好——新年好啊!
话音未落,便会收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回应——来了来了,过年好啊!
每每在这热闹欢庆的时刻,里屋角落里一个幽幽的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会响起:“哎呀,都在一个城市,天天都能见到,过年有什么不一样的咯,年年也不过如此哟......”
说这话的是我爷爷,他会拿着他的假牙边说这话边从里屋慢悠悠地走出来。也是年年如此。我们都无奈地摇摇头。
但爷爷说的也没错,相比那些聚少离多的家庭,我们没有分离和重聚的概念。我们一大家子的年也不过就是新换了一幅对联和房门上多贴了一张‘童言无忌’。
我们的年,随性而平常。
爷爷奶奶常说这是件幸事。这证明我们活得从容而安定,不需要“年”这个富有特定意义的事件来证明我们的团聚。
湖南人性燥,喜辣。所以辣味是我们的饭桌上必不可少的味道。辣的肉,辣的鱼,辣的豆腐还有辣的酒。对于辣,我们三个小孩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觉得辣就是呼啦呼啦吐舌头;辣就是红红的油,而红的就是好的;辣就是可以喝很多很多饮料的借口。
年夜饭必有鱼,因为“年年有余”。我们家喜欢吃腌制的咸鱼,硬硬的,臭臭的。可爷爷牙齿不好,假牙咬不动硬硬的鱼,所以奶奶通常会准备两条鱼,一条是我们爱吃的腌鱼,一条专门给爷爷,水煮鱼,软软糯糯,没什么滋味。
爷爷嘴上说着我就爱吃没有味道的水煮鱼,实则总是偷瞄我们碗里的腌制咸鱼。
年饭过后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放炮。小家小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比不得大型的烟花表演,但每次大人们叫我们去看大型烟花表演的时候,我们都不愿意,情愿拿着五毛钱一包的点炮满大街炸着响。因为潮湿,那炮多半是闷炮。也无所谓,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从不守岁。可能是大人在应付完我们这些熊孩子后已经精疲力尽提不起劲来守岁了,也可能是大人真的觉得没有必要用第二天的黑眼圈来换一个并无实际意义的传统习俗。
我们小孩是想守岁的。嚷嚷着一晚上不睡,但零点过后,不到一个小时,都 呼呼大睡了,怎么推也醒不来。罢了,有一颗守岁的心,也算是一种守岁吧。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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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这样的年过了几年,姑姑和姑父离婚了。
弟弟过年开始赶场子,在两个家庭中间跑来跑去。
忽然的,家里就少了几个人,年夜饭也少了几副碗筷。爷爷不再念叨那句阴阳怪气的话,而是开始絮絮叨叨地提醒着我们:“快过年了,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啊......”
饭桌上,他开始往姑姑和弟弟的碗里多夹腌鱼,夹到饭碗里的鱼满到快要溢出来。他忽然开始跟我们讲传统,说守岁很重要,直到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去睡觉。
我们的年,依旧稀疏平常。
后来的几年,我发现家里的盐总是剩下很多。因为奶奶的菜总是放少了盐。
水煮鱼越来越没有味道,可爷爷却吃得越来越得劲。
爷爷吃不了太多咸的东西,所以奶奶的厨艺只好跟着退步了。
爷爷开始瞪大眼睛听我们说话,在我们噼里啪啦说了很久之后,冒出一声:“啊,你说什么......”我们叹息一声,扯着嗓子再说一遍,爷爷便如洞察世事的老佛爷,大手一挥说:“这个事我知道.....”继而开始他长篇大论的演讲。
有一天,水煮鱼也被爷爷吃腻了,因为鱼肉有刺,汤汁和鱼肉混在一起容易误入气管。这下,爷爷吃上了高端的鱼肉料理。奶奶拿出尘封多年的料理机,将鱼肉打碎,没有颗粒,没有味道,更加软软糯糯。
爷爷很爱吃。这是人间美味,他常说。
因着这表扬,奶奶的厨艺退化到了最原始的水平。她只会将所有的食材打碎混合,然后乘放在碗里,端给爷爷吃。
终于有一天,奶奶什么都不会做了。
爷爷不在了。她不知道要将什么食材放进料理机,她只能将买来的苹果洗干净放在遗像的下面。
奶奶也开始守岁了。
不止过年,寻常日子里也会瞪大眼睛守着黑夜。
其实守岁对大人来说远没有那么难,失眠睡不着也是一种守岁,可这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始终太难。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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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奶奶的守岁成为习惯,忽然有一天,我变成大人了。
我也可以守岁了,可以整晚整晚不睡觉,可以强迫自己吃没有味道的水煮鱼,可以——离家了。
我的世界里忽然就有了远方,忽然就习惯了高铁抢票,忽然就觉得家越来越小、世界越来越大。
年夜饭,奶奶的厨艺又回来了。
一桌子菜,辣得我够呛。是我吃不了辣了还是奶奶辣椒放多了?
弄不懂。人对从小就习惯的东西竟也有不适应的一天。
饭桌上,我是被夹菜最多的人。腌鱼堆满了我的碗,快要掉出来。我吃得很慢,因为我已经不那么爱吃了。
只有最小的那个弟弟,眼巴巴地看着我碗里的腌鱼,想要跟我抢。我当然不让,捧着饭碗,得意地看着他。他抢不到,也只能同爷爷当初一样,偷瞄我碗里的鱼。
饭后去给爷爷上香。发现爷爷的遗像下摆着一碗腌鱼。飘着咸香味,还是温热的。
哟呵,这个老佛爷,终于可以年年都吃到他最爱的腌鱼了。
我们家的年,稀疏平常,但越来越不平常。
年,一年一年在变,却也从未真正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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