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出去吹吹风,实际上只是爬到屋顶,眺望一下整座城的景色。
天色向晚,太阳西悬,路上的行人匆匆向家赶去,准备生火做饭。酒楼的客人慢慢变多,喧笑声不绝于耳,我就这样站在屋脊上,静静地望着昏黄的城落。
夜色降临的时候,脚下传来推窗的声音,一颗脑袋探了出来,“苍树?”
“公主……央佳,是你啊。”我和她正好四目相对,“你能看清我?”
央佳摇了摇头,“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光。”
光吗。我回身四望,最近的灯火也在数十丈外,太阳落山了,央佳口中的光又是什么呢。
“要上来吗?”我问央佳,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便俯下身子,拉住她的手腕,她脚下一蹬,另一只手抓住屋檐,矫健地爬上了屋顶。
“没想到,你的身手还挺好的。”
央佳面色微微一红,说她小时候特别喜欢爬树。
我邀她在旁边坐下,半开玩笑说道:“说起来,西州的赌棍们最忌讳的就是爬树。”
“为什么?”“因为和‘怕输’谐音,这是赌博的大忌。”
央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人们会喜欢赌博呢。”
我想了想,应道:“因为赌博能给人带来快感吧。”
“输了能有什么快感。”
我不禁笑了起来,“输也有很多种,晦气的输,不甘心的输,一败涂地的输,不同的输法,有不同的乐趣。”
央佳连连摇头,不明白我在讲什么。
我便换了个话题,问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离开雀国。
央佳埋着头,不停地掰着手指头,几次张开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实在不想说也无妨。”
央佳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睛,“啊——又看见光了。”
“哪里?”“这里。”
央佳的手触碰到我的脸颊,又移到喉咙处,“还有这里。”
我仔细看着央佳的眼睛,清澈透亮,完全不像有任何病征。
似乎意识到有些失礼,她将手指缩了回去,难为情地笑了笑:“或许就是因为看见了光,所以就跟你们走了。”
“越说越神妙了。”我咧了咧嘴,“从来没有人说我会发光。”
央佳甜甜一笑:“我也从来没见过人会发光。”
央佳说,她自打生下来,眼睛就看不清东西。雀王请来很多药师,都找不到问题在哪里,吃了很多药,眼睛却一点不见好。
但是,央佳偶尔能看见奇妙的光团。有时在傍晚,更多在深夜,奇妙的光团浮在空中,毫无规律地飘来飘去。
央佳试着用手去捉,却没有任何触感。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如果闭上眼睛,便与虚空毫无二致。
央佳问身边的宫女,她们皆说没有看见,久而久之,央佳便以为这是眼病所致,也不再和周围人提起了。
直到数年前,北州的一位方士来王府做客,听闻央佳的眼病后,竟问她是不是能看见奇怪的光团。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方士点头忖道:“公主的眼睛并非染病,而是被赋予了一种才能。”
方士说,常人眼中所见的万物,并非世间的一切,还有很多东西是常人看不见、听不到,也触碰不着的,但它们却真实存在。
尽管方士也不知道央佳眼中的光团是什么,但是他坚信,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物,就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
讲完往事,央佳叹道:“活了二十载,从未踏出王府半步,也完全不知方士口中‘所见’为何物。这样的我,究竟能成就何事呢。”
我望着天空涌动的暗流,伸手问她:“你抬头看天,能看见什么?”
央佳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半晌后摇头道,“什么也看不见。”
“我能看见风起云涌的暗流。”我说道,“你或许不信,我在很多地方见过这样的暗流,问过旁人,他们都说看不见。”
央佳一怔,便问暗流是什么。
我摇头道,“我也说不清。但是心底有一种感觉,就是一直跟着它走,最后总会明白缘由。”
央佳连连点头,“我明白那种感觉。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向光团靠近。”
我不禁笑道:“如果哪一天,暗流飘去了别的地方,我也会离开这里。”
央佳看着我,似乎在等后文。
“而我哪一天不再发光了,你也不会跟着我了吧。”
央佳脸上流过一丝落寞,手指紧紧抓着袖口,许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青衣女子又来了。她想跟我打牌,我不同意,她便坐下来,揣起双手闭目养神。
但凡有赌客相邀,她都来者不拒,十局八局打下来,对方无不输得一干二净,屁滚尿流地逃走。
也有死命不甘的年轻人,涨红了脸向青衣女子借钱打牌,却被我劝阻了。
“输光了就赶紧滚,别把晦气传给我!”
年轻人被骂醒了,反而指着我的鼻子叫嚣:“城里赌坊多的是,谁稀罕你这破地方!”
青衣女子便掩嘴偷笑:“小哥何必做好人,吃力不讨好呀。”
我白了她一眼,“算我求你,别赖在这里了,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女子哼了一声,“只要你肯和我打牌,我就离开。”
我长叹道:“实话跟你说好了,你连我发的什么牌都一清二楚,我怎么打得过你。”
女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小哥果然看出来了。不过,就算我能看见牌,也敌不过小哥的好运气呀。”
“我哪有什么好运气,都是碰巧罢了。”“小哥无论如何也不愿和我打牌?”“没人愿意打必输的牌局。”
“唔……”女子似乎听进去这话了,忖着下巴开始沉思,“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过小哥……哎呀,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青衣女子刷地站起身,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们两人联手,一起去地下赌坊打牌吧!”
我耐不住青衣女子的反复劝说,只好同意陪她走一趟。
“就打一场,打完我就走,你也别再来缠我。”我向她如此约定,她撇了撇嘴,勉强同意了。
于是,我跟着她来到城东的一家客栈。她向掌柜说明意图后,小二便领着我们来到后院,打开了一扇石门。
石门后面是一人宽的石梯,通向昏暗的地窖。下石梯之前,女子取出两张兽皮面具,一张狐狸,一张豺狼,问我喜欢哪一张。
我指了指狐狸,她便递给了我,“安全起见,最好带上面具,如果有人问你名字,也不要报真名。”
我接过狐狸面具,笑道:“你还挺懂规矩。”
地窖比想象的要大,能容下十余副桌椅,除了上桌打牌的,屋角还蹲了不少客人。来地下赌坊的赌客大多会戴着面具,以防赢了钱,却丢了命。名字自然也是假的,但有人喜欢用同一个诨名,久而久之,也成了他的代称。
在地下赌坊打牌,有一个简单的选座技巧:三缺一的桌子不去,二等二的桌子慎去,只有一个人的桌子或者空桌方为上选。
理由很简单,防止被人下套。
我跟着青衣女子来到一张空桌坐下。等人的时候,她问我会打哪些牌。
“丢骰子,三张和五张的九九牌。”
女子皱了皱眉,“七张牌和九张牌会不会?”
我摇头,表示只听过,没玩过。
她说自己最拿手的是七张牌,而不是五张牌。但是南州人喜欢玩三张和五张,很少有玩七张牌的。
“既然是地下赌坊,还是谨慎一些好。五指计数法你会不会?”女子又问。
我瞟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出千被抓住,是要砍手的。”
女子动了动嘴唇,便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石梯上走下来一个歪嘴男人,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来到我们的桌子坐下。少顷,屋角站起一个带着虎皮面具的男人,走过来填上了最后一个空位。
歪嘴男人将我们三人一扫,嘿嘿笑道:“今天要跟一桌畜生打牌了。”
我和青衣女子皆没说话,只有虎皮男开口问道:“三位怎么称呼?”
歪嘴男人最先应道:“我叫歪嘴,哈哈哈。”
青衣女子迟疑了一会,“我叫小狼。”
“小狼吗。”虎皮男嗤了一声,“那我叫阿虎。这位兄台该不会叫小狐吧?”
“我叫——笑饮血。”我冷声应道。
三人都怔了一下,歪嘴干笑两声,“狐狸也饮血啊,有意思。”
“五张牌暗置,按点差算钱,一点一两银子。一家弃牌,点数与三位相同,两家弃牌,点数算作二位的一半,先手弃牌为四位。一圈为一个半庄,一共打五个半庄。”自称阿虎的男子确认了规则,“没有问题的话,就抽牌定庄。”
三人都点头同意,阿虎便从竹盒里取出四枚竹片,依次为上一二三四,展示之后,打乱盖在了桌面上。
小狼最先抽牌,她径直翻开一张,“上四。”
我们便不用再翻了,庄家先由小狼来坐。
发完牌,小狼只换了一张,便弃牌了。我坐在她下家,吃进了她丢弃的上五,舍弃了一张下四。歪嘴和阿虎依次换完牌,便到了开牌阶段。
因为吃到小狼的上五,我拿到二位,歪嘴第一,阿虎和小狼同在三位。
庄家轮到我手上。交接竹盒的时候,小狼向我递了一个眼神,似乎是暗示我发一手好牌,我报以一丝苦笑,表示无能为力。
打牌的时候,我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急切地想要大牌的时候,往往只能拿到烂牌,而当心境平和,预感降临时,大牌就自然会出现。
“小狼姑娘,大牌不是摇出来的,而是上天赐予的。”我心中如此说道,可惜她听不见。
发牌完毕。我的手牌是上456带下22,牌河是下五和下七。正手是上四换下七,但即便如此也只有10点,还不如弃牌。
我丢掉上四,拿走下七,便选择了弃牌。这个时候,我余光瞟见小狼摇了摇头。
歪嘴换完牌,阿虎选择弃牌,小狼则跳过换牌阶段,直接开牌。
出乎意料的是,歪嘴手上同样是一副烂牌,加起来只有区区8点。
阿虎啧了一声,“攥着这种烂牌,竟然不弃掉。”
歪嘴嘻嘻笑道:“庄家先手弃了,我当然要拼一把。”
从结果来说,他拼对了,靠着仅仅8点拿到了二位,我和阿虎双双计作4点,但因为我先手弃牌,所以算作四位。
小狼开牌,上345带下12,共计9点,拿到了一位。
看到小狼的牌,阿虎则是无奈叹气,“尾家的后手优势吗,运气不错。”
我瞟了一眼牌河,里面是上四和下二。我惊觉不对,正要收牌,却被歪嘴看出了端倪:“姑娘,牌河里有上四,你为什么不换?”
“啊——真的,”小狼低呼道,“我可以反悔吗?”
“哈哈哈,那当然不行了。”歪嘴抓过牌河的上四,塞到了我手里,“狐狸小哥,你捡回去不少钱啊。”
我笑了笑,对歪嘴表示感谢。
阿虎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两个,不会在打套路牌吧?”
歪嘴一听,立刻变了脸色,“这话当真?”
“我刚才一直在角落里观察,这两人同时上的桌子。”阿虎说道。
“喂——这是怎么回事?”
歪嘴挽起袖子,站起身想找麻烦。小狼面色微僵,绷着嘴不说话,我则瞟了歪嘴一眼,嗤笑道:“真打套路牌的话,我怎么会弃牌,你们当中随便弃一个,我们就稳拿二三位,输钱也不输给你们。”
歪嘴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讪笑着坐了回去。“原来误会狐狸小哥了。”
阿虎还紧追不放:“那你怎么解释她不换上四这个动作?”
“人家说了没看见,是你没听见。”我直直地盯着他,“退一万步说,她换了上四,就稳坐一位,我先手弃牌在四位,输钱也是我输给她,管你什么事。还是说,你想替人出头,帮我把姑娘的损失补上?”
阿虎登时一噎,支支吾吾道:“她少赢的钱,凭什么我来补。”
我便将桌子一拍,“那我少输的钱,凭什么你来管!”
阿虎咽了一口沫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歪嘴连忙起身打圆场:“哎呀,一局牌而已,大家消消气,消消气。”
牌局重开,歪嘴一边摇竹盒,一边自言自语道:“常言道,做人管好自己就行了,何必做好人,吃力不讨好呢?”
我们三人都沉默着,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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