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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真容易

聚散真容易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2-12-07 21:49 被阅读0次

    梁实秋有篇短文专说散步。他说散步途中经常会遇到同一个人,始于点头,继而开口,进而拄杖寒暄。如此这般,相互招呼的散步老人越来越多,过段时间,就会形成一个彼此熟悉的松散型老人散步群体。所谓松散型,就是相遇招呼,但各散各的步。再过段时间,忽然发现某人不再相遇于经常招呼的街角或是路口。彼此一打听,方知那人已然驾鹤西归。他说再后来遇到同类情况,就用不着到处打听了。

    如今,可能是获取消息太过方便之故,我们对多数突如其来的死讯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我们甚至有时会为那些忽尔云亡的死讯寻找理由。比方说,某公身体强壮,从不去医院,数十年不知感冒滋味,能吃能喝,薄霜初冬犹着单衣……可忽然之间,他没了。于是我们就说,正因为他强壮,从不去医院,是以无法及时发现致人死命的疾病。因为那些诸如癌症之类的疾病的初期,在他们强健的体内基本上是无感的。比及有感于不对劲,必是病入膏肓的生命末期。我们甚至还因此而暗自庆幸自己体弱多病,进出医院如同进出自家菜园。

    前些年回老家,时常会和小学、中学同学聚会。聚会中总会问起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听到的消息则喜忧参半。有些发达了,很少回乡;有些年纪轻轻就亡殁,永远羁留故乡的黑土黄壤。这其中有幼时的玩伴,也有初高中的同座。骤获哀耗,唏嘘不已。静默之时,会想到那些遥远的接近虚幻的往事中的点点滴滴,不免清泪涔涔。是以长时间精神萎顿,郁郁寡欢,见人不爱说话。有人还以为哪里得罪我了,特意拐弯抹角问这问那,想知晓究竟。

    昨因在微信里搜索不常联系的某友,忽记起自去岁三月某日微信被封,丢失了一些微友信息,进而想到某位身患恶疾的朋友,一时很想知其近况。于是就向另一位和他关系很近的旧僚荣君打听。好不容易找到荣君,然后发个笑脸并问他:都快一年没消息了,都在忙什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他回复道:什么情况?我回答,就是问问,太平乱世,怕你弄丢自己。然后我又问,胖子怎么样了、康复了吗?因为我记得大概去年年初,荣君来我打工的地方,说胖子乐呵呵地告诉他, 有人给他弄到一种进口药,吃了之后觉得很有效,估计不久能康复。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荣君发来一句话,去世一年了。这显然是个让我惊讶又复悲伤的消息。以前在那个被封的微信里,我是通过时常留意他的朋友圈来关注他的生活状况的。我好像只问过一次他的健康状况,因为我实在没法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了之类的话。
    这位胖子朋友,属于那种闲不下来的人,事业小成,用闲钱在老家投资了一个几十亩的鱼塘。前些年我会在一年之中去他那里钓几次鱼。每次吃饭时,他都会提到我的一位身患癌症的旧僚老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十分孤独,没事就去他的鱼塘钓鱼。每当大鱼上钩,扬竿绷绳,一番较劲后捕获大物,则欣喜如童,全然忘却病痛。从胖子的言辞表情中,我能捕捉到他的某些言外之意,他是在告诉我老肖对他的信任,告诉我他是有情有义的人。而我则每每怅然于没人通知老肖的死讯,因而没能去殡仪馆和他即将归尘归土的遗体作最后告别。

    我对老肖最后的记忆来自同僚李某儿子的婚宴。他坐的地方和我隔了一张圆桌。大块头的他高出同桌半个头,脸色蜡黄,煌煌明灯之下如同金人。如今,我竟又迟悉胖子本人的辞世音讯,错过一场悲情的人世离别。

    胖子的鱼塘规模不断扩充,他在鱼塘边的空地上拆除了以前用来圈养牲畜的简易棚屋,盖起一座算得上富丽堂皇的二层别墅,设有客房和餐室,专门用来接待节假日前去垂钓的亲朋好友。他在鱼塘和楼房间的大片空地上筑渠搭桥,磊石成山,并移植了许多巨樟老梅,名花佳果,俨然一处颇具规模的私人林园。每当有人赞赏他的林园,他总是笑呵呵的,一副成功而享受的模样。我总记得差不多二十年前他说过的让我心惊的一句话,男人四十,生活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刚刚和结发妻子离异,有了新欢。没过几年,他又通过荣君,认识了在我的老东家上班的年轻女子张氏,并最终成为夫妻。其时,胖子已五十出头,张氏比胖子要小三十岁,典型的老夫少妻。未几,张氏为胖子添了一个胖儿子。有儿有女,胖子的幸福生活到达顶峰。再后来,关于胖子的消息就是他得了恶疾。据说他匆匆把鱼塘、园林、华屋都转让变现,以留给妻儿。因为他若不在,妻子断无精力经营远在三十公里外的乡村别业。
    记得胖子的园林初步建成时,我曾同荣君以及美国人老科特一起去钓鱼。荣君告诉我,老科特找了一个四十左右的国产女人搭伴过日子,专门服侍他,他不想回美国,他喜欢我们这里令人糜烂而又充实的生活。我心想,这老科特的生活观倒是和胖子有得一比。如今胖子亡殁,老科特也终究是回到美国堪萨斯清冷破败的家里,再无音信。

    我觉察到胖子有两个十分鲜明的特点,一是他强烈的生殖欲,也就是古老的繁衍后代的意志,其次是他营建私家园林的愿景。我知道他在城里有好几处房产,可他非要花钱在偏远的山村建一座被林木包裹的别墅。可能他觉得只有这种“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华屋(茅屋)数间窗窈窕”的建筑才符合他对家的定义。

    当下现实中,也还有一种和胖子的生殖欲相反的生活取向正成为时尚。某日和几位老大不小的旧僚晚宴。当言及孩子的生活工作时,有人感叹说,年青一代的想法迥异传统,但能理解。他举说他不肯恋爱结婚的儿子为例,年近三十而无婚配。他的儿子直陈他不肯恋爱结婚的理由:工作很忙,远近目标都需花很多时间精力去完成;恋爱几乎是浪费时间,遇到喜欢玩点小心眼和耍点小脾气的,既费事又受伤,何必呢?至于繁衍后代,则只会成为负担上的负担。没等父亲问他,儿子主动说到性的问题,他说现在解决生理问题的方法途径很多很新潮也很科学。机器人、充气娃娃都在不断推陈出新,并被赋予人的感情……父亲说,就算你说的都对,可不恋爱,如何能体会到那种让人刻骨铭心、如痴如醉的幸福感呢?儿子说,恋爱不一定就有刻骨铭心和如痴如醉的幸福感,但赌气、争执、伤神则几乎是必然的。因此,恋爱这件事,究竟是熵减还是熵增,真不好说……

    我觉得时下年轻人这种不结婚、不生育的做法,其实是在以不发生聚散而对抗聚散。其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会妥协,只不过终将会迎来另一场景中的聚散。
    年轻人怎么想,我并不怎么关注,我只想关注我自身,与我有关的聚散。大半人生,有着太多的聚散,直如春梦秋云,唯衣上酒痕,干了又湿;诗里字腐,不觉反胃。老而无梦,偶或有梦,也多无趣。比方说一直在走路,路边风景毫无变化,走了几千里还以为原地没动。就想着飞起来,飞越这无趣乏味的境地。于是伸展双臂,双脚蹬地,蹿在空中。身如纸鸢,贴天不动,俯瞰下方,但平沙莽莽,荒冢累累。把我从梦中唤醒的,从不是报晓鸡鸣,是邻里奏响在黎明时分的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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