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2016
一
黑暗无限地向前延伸着,海浪轻抚着沙滩温柔的脸颊,远处繁星连接成不知名的星座。我就躺在这里,无声的黑暗之中。
不,现实并非完全黑暗,十米开外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之声,焰火闪烁的红光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天空。真可恶啊,就这样扰乱这一切,我心中愤愤不平,却又无处发泄,踢一脚沙子,捡起一个好像是贝壳的东西试图扔进大海想要激起一点波浪。
十天前我就来到这里,扔下未写完的小说,忘掉了说了一半的话,来到了这座海滨城市。每个夜晚我都会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数着街边的巨树,跨过几颗碍事的石头,踏上柔软的沙子。我从不穿拖鞋,即便沙子落入脚中我也毫不在乎,除非倒霉的石头硌得脚生疼。
今晚我换了一个姿势,本想安静地听听潮水涌动的声音,可意外地来了不速之客。这片海滩处地偏僻,平时本就少有人烟,所以我很中意。郁闷地摸摸口袋,居然还在,我拿出一支烟,仅用一根火柴将其点燃,放在嘴里吸起来。我一直保持着随身携带一支烟和一包火柴的习惯。无论是闷热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天气,还是空气就能拧出水般潮湿的日子,我总是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装入口袋。当然,倒霉的时候,几天不吸的烟或是被折断或是受了潮,或是火柴中空空如也。恰好在我想吸烟的时候遇到这种光景,着实令人愤怒。事实就是这般爱捉弄人。
仍旧躺着,看着一闪一闪的火星与夜空融为一体。熄灭的碎末掉在脸上。突然感觉耳畔有一阵清风呼来,夹着着些汗味儿。
“喂,一个人?”
“嗯。”我没有转头,将抽了一半的烟从口中取出,扔了出去。
“你可见过萤火虫?”毫无预兆地提出问题,这女孩儿的性格可有些奇怪,想到这儿我开了口。
“小时候。”
八岁那年,在表哥家看到一只停留在窗口的萤火虫,好像是发着绿色的光吧。我瞪直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觉得这小小的生命简直灵性透了。不自觉地伸出手,至于为什么会伸手,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小心翼翼地用手一下子捧住它,将它带到屋子里,放入黑暗之中,观望着这小小的焰火燃烧着的奇幻色彩。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眼就在桌子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印象中似乎是黄色的、干枯的小小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哪里。我好奇地将它捏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昨天夜里仍是美丽的尤物,转眼间便坠落,简直就像流星一般。对了,流星,我似乎见过,可脑中对流星的印象却是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她并没有接话,似乎只是沉默着望着黑暗深处。远处歌声随着海风习来,我悄悄转过头去,黑暗中隐隐现出她纤长的脖颈和飘动着的长发。
感觉有点冷,我呲呲牙抱着胳膊坐起来。
“每次呢。”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每次我试图走进海里,总是被一种无力感包围。至于为什么想要走进去,怎么说呢,感觉冥冥之中,大海就是一个无穷的宇宙,突然想要将自己藏进去,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寒冷,觉得自己似乎在被谁牵扯着,也总是不自由。”
“于是又想要激烈地挣脱。”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越是挣脱越觉得要陷入其中,就在那种时候突然感到十分恐惧,觉得自己就像一粒无力的沙子,你明白吗?这种无力感。”
老实说,我经常被无力感冲击着。特别是当脑子一片空白却又不得不写点什么的时候,或者是在面临着众多选择的时候。
我默默地点点头,可是估计她看不到,于是又勉强地补充了一句。
“大概吧。”这声音突兀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而诡异。
我能感觉到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二
我轻轻睁开眼,眯着眼瞧了瞧桌上的闹钟,如往常一样指针即将指向七点。保持这样的睡眠有很久了,恰如其分的,每天早上必然会在此刻醒来。睁眼的时刻似乎成了生活中注定的时刻,有时候想懒懒散散地推迟一刻都不成。只要醒来,我是必然会下床的,就像跑完一千米便立刻倒在跑道上喘息不止的人一般,绝不拖泥带水。
我揉揉头,戴上眼镜,胡乱吃了些东西,套上衬衫便下楼了。不知为何特别想去海边,按理来说,白天我是绝不会出现在沙滩上的。一是我无法忍受刺眼的阳光,二来海面对于我来说过于庞大,无人的海滩让我感觉到一丝恐惧。
我歪着头,甩着胳膊,听着身体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照例数着路边的树踢踏着步子。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树白天比夜里简直缩小了一圈,想必夜幕的衣襟总是有一种魔力。远方的大海蓝得神清气爽,我深呼一口气,走向昨晚躺过的地方。果然,那里早已坐着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正是脑海中隐隐约约而时不时地浮现出的身影。
我悄悄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如昨晚的我一样,她并没有转过头。手边落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也默默地取下眼镜,与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如同两只安静的兔子。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望着无边无际的蓝。海浪温柔地击打着沙滩,泛黄的泡沫闪闪发光。
“模糊的世界总让人不知所措。”她先开口了,“不戴眼镜的时候,反而感觉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为何这么说?”
“大概朝我走来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十分内向又讨人厌的家伙,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总是不小心骤起眉头或是做个鬼脸。因为我总觉得,在那种时候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明明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你太不安啦。”
她突然转过头来,仿佛要看穿我一般,眯着眼,如一只缱倦的猫。我感到有点不自在,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拍拍腿上的沙子,然后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将小小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向着大海走去。
“为什么穿着这么严严实实的鞋?”
“因为不想将秘密诉诸他人。”
她发出了细细的笑声。
三
我总是理不清头绪,脑子里一片混沌,就像我的小说。读过的人总是怀着“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这种心情好奇地将其读完。这么说来我是何等幸运。
在这个阴沉沉的天气里我不禁拿起了笔想要写点什么。灰色的天空总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可对于我来说确是最好的天气,天空越是昏暗越是让我感到自在无比。
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刺激着我的神经,在肚子发出警告的时候,我是绝对写不出一个字的。打开冰箱,空空如也。一只硕大的冰箱,却什么也没有。“这家伙!”我嘟哝着套上衬衣朝窗外忘了一眼,感觉似乎没有下雨,也确实懒得打伞,就这样跑下了楼。
刚暴露于这灰色天空之下的我感受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接着豆大的雨滴落下来,路面开始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泽。雨越落越大,以极其放肆的姿态在耳边喧嚣着、跳跃着。我不得不折回家去,从抽屉中翻出带有尘埃气息的旧伞,定定地犹豫了三分钟,还是关上门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楼梯口处仍旧坐着一个熟悉的小小背影。绝非我夸张或是故作姿态,就在我回家取伞这眨眼的功夫,凝湿的空气中已然出现了一个鲜明的东西。这个小小的东西蜷缩着,看上去同样湿漉漉的,可怜极了。我愣愣地面对着沉闷的出口呆了五秒,重新迈出步子,走向她,将伞往她面前象征性地举了一举。
“嘿。”
她抬起头望了望我,毫无表情。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没有戴眼镜。不知道为什么,两只眼睛亮得出奇。
“下雨了。”她吐出了三个字,极不情愿般地吐吐舌头,将脸埋进胳膊里。
“拿去,五楼,左边门。柜子里的衣服随便换。”我掏出钥匙递给她。
她斜眼盯着我的手,约莫过了十秒,她伸出手接过钥匙,点点头,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上了楼。我也转过身,跑进了氤氲的模糊之中。
雨越落越大,雨伞噼噼啪啪地响着,随风肆意地摇摆。摇摆,舞蹈。大自然的巨力之下我们或是无所谓或是在意地摇摆着,舞蹈着。树也是,风也是,人也是。我迈着艰难的步子走进身旁的超市,买了足够塞满冰箱的食物以及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人想要生存下去,并非如同牛马一般啃啃青草嚼嚼树叶懒洋洋地晒晒太阳便可从容地度过一日的。就如我来说,清晨对着镜子抹上一层泡沫,刮下一夜冒出的青涩胡茬这一行为如同我的生物钟一般精准。夏天穿短装冬日套上厚厚的大衣,我们赤裸裸的身躯需要有这些东西来掩饰,来保护。总之,人是个麻烦的东西。
走出来的时候,街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是天际渐渐变得通透了,阳光轻浮,若隐若现。乌云飘走了一半,雨快要止住了。变化,一切都在变化,于时间之流。我放慢脚步,大口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胳膊沉甸甸地抑制着整个身体。
踩着水坑、上楼、敲门。静静等了约莫三分钟,门开了,她挺直着身体看着我,穿着明显大两号的我的白体恤,头发披散着,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香皂味儿。我换下湿漉漉的鞋子,进屋,将食物分类放进冰箱,拿出一个草莓味儿的冰淇淋递给她。她似乎惊讶了一下,嘴角翘着接过,撕开包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可想吃点什么?”我极其自然地问道。自己的肚子早已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饿了。”她不客气地回答。
脑中缓慢地对着各类食材进行食物搭配,拿出需要的部分,关上冰箱门走向厨房。
这是属于我的地方,宁静、整洁的厨房。即便是世界末日的那一天,想必我也会选择于此终止生命。我静静地清洗红地透亮的番茄、森林绿的黄瓜、日落黄的柠檬。缓缓剥葱、切蒜。一切井然有序,于此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仿佛此刻的我置身于这喧嚣的世界之外。我喜欢搭配这些红红绿绿的时令蔬菜,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力,凭自己的喜好做出一道又一道令人眼前一亮的可口菜肴。并非我自吹,去做厨子简直绰绰有余。吃过我的饭的人都这么评价过。当然运气不好的时候,菜肴发出涩涩的奇怪味道,我照样开心地吃掉它们。食物可不能浪费。
窗外又凝聚起一片乌云。整个厨房昏昏的,瞌睡虫也活动起来了。昏暗的厨房,使得鲜亮的蔬菜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它们似乎钻进了生命的最后一个角落。这样可不行,我可需要它们的陪伴哪。停手,转身,刚想要迈出步子,突然啪的一声,整个世界重生了。柔和的白炽灯光,仿佛降临人间的使者,一下子洒落下来。心中也像是被谁按下开关一般,一缕很从容的光弥漫开来。雨落,天越发阴沉沉的,而我不禁哼起了歌儿。
她从门边探出脑袋,抽抽鼻子,又轻笑了一声走开了。番茄汤、蔬菜色拉、两枚糖心煎蛋。我慢悠悠地从厨房中端出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食物,她满脸微笑地望着我。静静的餐桌,缓慢动着筷子的我,以及大口喝着汤的她。光、影、缓缓流动的时间、雨落声以及餐桌旁的我们竟然不可思议地凝聚于同一个场所,同一个时间维度。
四
连续几日的细雨,想必许多人正皱着眉头抱怨,可这样的天气对于我却是满世界的安静。我想一定会有人问我女孩去哪了,我会告诉他女孩早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故事的最后便是如此,女孩离开了,在一个空气中充满着阳光气味的天气。
我望着窗上的点点雨迹笑了起来。随手掏出一支完整无损的烟来,缓缓地插亮一根火柴点上。 一切幸运地如同完美镜头,可我满脑子想着其他的事情,忘了停下来感叹一句。
我想该是离开的时间了,这座城市所留给我的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中最完美的景象。想到这儿我拿出早已买好的船票,出门,左转,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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