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送走了一位大爷。 苍苍白发,黑褐色干枯的皮肤包裹着嶙峋可见的骨架,氧气鼓动着吸氧瓶里的灭菌用水咕咕作响。接班的时候大爷已经没有了意识,紧闭着双眼,张着嘴,头一前一后的呼吸,哦,医学上我们叫点头呼吸,表示病人身体极度衰竭,是濒死的一种状态。监护仪上却只有血压是低于正常值三十到五十的范围。同事说,今晚不是前夜就是后夜的事了。家属也说,我们不做任何抢救了。衣服已经买好了。
司空见惯了。
这个科室和上一科产科截然不同,虽然产科会有做很多次试管婴儿成功但最后还是保不住,虽然会有各种原因引产的,但大多数都是新生的喜悦,都是小心翼翼的陪伴
但是在这个科室,一切都司空见惯了。
可能上班三年时间,也司空见惯了。
大爷血压一次次下降,家属一次次来找我,脸上不是关心的急切,是确认的急切。护士你看,血压60/35了,是不是应该穿衣服了?护士你看,血压55/33了,人是不是不在了?护士你看,血压43/26了,我叫穿衣服的人过来吧?满屋子的人,聊着家庭的琐碎,聊着上个月家里的谁谁也去了,聊着买没买饼干或者面包,因为之前去的那个人也买了,是习俗,然后有人匆匆去买了。明明他们聚集的原因是躺在病床上的大爷,可是他们聚集在那里,大爷却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抚摸着他的只有鼻孔的吸氧管和紧贴他心脏的监护仪贴片。
敬畏生命。那么可贵不可再得的生命。却因为很多原因需要放弃。因为没有钱,因为没有希望,因为活着也是一种受苦。
医院好像就是一个错综复杂,又返璞归真的地方。它交织了太多人性和现实的美好和丑恶。呆的久了。反而冷漠。
心跳逐渐缓慢以后,我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淡定且老成。
一个看似七大姑八大姨的阿姨说:你看这些小孩儿,一个个看着都不大,也都不害怕哈,我都有点怕。大爷的女婿跟着说:哎呀,你看这对他们来说都看习惯了,人家都不算什么。我默不作声,还是看着监护仪。
九点的时候心跳55次每分钟,九点零二时候48次每分钟,九点零三的时候40次,九点零五的时候33次,九点零七的时候。监护仪静默了,人群沸腾了。我听见寻找的声音,听见舒了一口气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听见哭声。
我有一个习惯,做尸体料理给他们口鼻塞上棉球时,总想看他们的眼睛,我想着如果眼睛突然动了,我还该不该把棉球塞进去,可是行动总是大于思想的先一步完成。但总想着,前一秒还在我面前鲜活的生命,这一秒便去了,会不会下一秒又回来了。其实回来也是痛苦,还不如早早离开。
一切都结束了。
于我而言,这一晚最繁琐麻烦的工作结束了。
人群散去,留下一室凌乱。只等清扫阿姨第二天上班撤去紫外线消毒机,这屋子里又会有另外一个缠绵于病榻的患者住进来,如此,开始结束。
可是还有生的希望呢?
半个月前,白班。一个出院仅三天的患者突然被推了回来,她躺在床上,痛苦的扭动着身体,四肢末梢发凉,留置针根本无法穿刺,索性有一处成功了,输液,普通治疗,依旧扭动。家属如是说,不做任何创伤性抢救。
按照意料,血压飞速下降,于是停普通输液,上多巴胺升压。可是只有一个静脉针,其他血管根本扎不上,普通治疗又怎么办,补钠进不去,身体也是逐渐衰竭。大夫把家属叫出去交代了。我们一般说的交代病情和交代,是不一样的。交代就是全都交代了。阿姨看着被大夫叫出去的家属,眼里写满的了然和渴望,说了一句:你放心,我觉得我不能死。
那晚的八点钟,阿姨去了。
医院的一个钉子户,一个体型庞大,身姿笨拙的男人。连护士长都笑称,他可能把医院能投诉的科室都投诉过一遍了。每次来住院,连配药都不信任我们这些年资低一点的小护士,都是找科里的老护士或者护士长,说实话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患者。事多。三十五岁,癌症。家里有个八岁的女儿。做过三四年化疗了。讲清楚就是化疗其实不是单指一种药,而且医生拿出化疗方案,可能第一次有两套方案,第一次用这种化疗药,化完了以后测量你身体的敏感度,如果不大,接着换第二套,再不行,换下一套。他说这次做完,再不行,他就没有药了。他说这次做完,再不行,他就不化了。太痛苦了。可是他还得多活几年,他得给他闺女攒点钱再走。不喜欢么?不喜欢。可怜么?真的很可悲。
人都说,生着容易,活着难。其实生着也不容易啊,每天医院里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去世而来医院呢?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还想生着么?
生了以后才能活啊。
生了以后也不一定是为自己而活啊。
记忆深刻的一个患者。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姨。家里是农村的,贫困。儿子有点小儿麻痹,老伴脑出血只能坐轮椅。她得了癌症,只能带儿子老伴一起来住院,因为一老一小在家根本不能自理,只能靠着一个得了癌症的老太太来照顾。便宜的三人间病房,和其他两名患者这么住实在不方便,又只有一张床,单间又住不起。最后护士长实在看不过去,单间只收了他们普通房间的价格。一个单间两张床,两套被褥,出去外面租一天一百,护士长说有不在床的患者被褥晚上就先借给他们家吧,一百块钱可能是他们三口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了。我有几次进去换药,看到一家人在吃饭,一个素菜,三个人吃的不紧不慢。坐在轮椅上的大爷身上发出常年未曾清洗过的味道,儿子脸上也是黑皲皲的,阿姨一边吃着,一边给大爷喂进嘴里。我所能想象到的他们三个在家里的样子,不过就是一个漆黑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散发着潮闷气息的泥地,绝望而坚持的眼神。
活着不容易,可是死了你们又怎么办?
生着不容易,活着,更不容易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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