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海外西经》
第一章 趴蝮
龙生九子,皆不成龙。
四千年前,龙长子赑屃作为式神受人指使,参与王朝乱政,为茫茫苍生带来灾厄。它因此被真龙惩罚,化成石龟样子伏着无穷重的功德碑立于北海中央,日晒雨淋,为人民祈福。
龙六子趴蝮能知晓一切倒映在水中的事物,因此被真龙赋予了看守赑屃的使命,负责随时监管它在海中的动向。
伏碑时间久了,赑屃觉得背酸,不愿老实受罚,常于夜晚偷溜去海的对岸喝闷酒。它施了神通,令背上的石碑仍伫立原处,掩饰自己离开。
趴蝮发现了赑屃的计谋,兀自好笑。然而它不但没有禀告真龙,反而隐身过海陪其同饮,对酒望月。
赑屃用前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开口道:“巴夏弟,虽然去哪里做什么是你的自由,然而为兄替你着想,不得不奉劝一句:我是带罪受罚之身,你总这样陪我,万一我偷懒一事暴露了,父亲必会迁怒于你。你平日最得父亲喜爱,若是因此见罪父亲,实在不值。”
在它身边,趴蝮正慵懒地卧在水畔。
趴蝮轻摆鱼尾。它尾巴的前端刚垂入水里,入水的部分就立刻看不见了。它的身体能在水中自如隐匿。
“没关系。”趴蝮道。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海面上的点点星光与波澜,仿佛在看着时光与流年。
满月,月亮微微发出柔和的光。
过了一会,赑屃又道:“听为兄的,别总跟我耗在这了。趁你尚有自由之身,赶紧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寻找饕餮吗?”
趴蝮用鱼尾轻划海面,带起阵阵涟漪。沉默片刻后,一股不易察觉的怒气却悄悄凝聚。它一身光滑如水的鳞片在月下熠熠生辉,散出璀璨的蓝光。
“玄武兄,真的没关系,时机还未到。饕餮的行踪神鬼莫测,现在就算我去找,也找不到它——即使我拥有这能看见一切水中映物的能力。”
话罢,趴蝮拭了拭头上的犄角,只见海面层层叠叠漾起涛纹,画浪铺展开来,赫然显出三千世界。
趴蝮又灌了一杯酒。“不过,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最近,饕餮曾派手下厉鬼监视一个持有‘契言之戒’的人类。虽然不知它有何目的,不过,如果我能率先找到那个被它盯上了的人类,也许饕餮就会主动送上门来。只要那个人类肯在水边露面……”
“唉,我说巴夏弟,”赑屃不由打断道,“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想问了:你为何非要和饕餮过不去?你我虽然都是龙子,却亦有着不同的母后。饕餮的母亲虽然……但其实它和我们一样,都有着真龙的血统,也是龙子。而且,它还比我们更多的继承了真龙——父亲的力量。单从实力上讲,恐怕未来唯一可能超越父亲的龙族就是饕餮了。当然了,我是说如果它能算是龙族的话。”
“别胡说!饕餮不是我们的同族,更不是龙子。它的出生只是个耻辱而已。而且,它不仅四处作恶,还偷走了父亲象征真龙身份的的龙玺,简直不可饶恕!”趴蝮道。“我一定要抓获它,取回属于我们龙族的东西。”
“说来也怪,它既然有本事独自潜入繁奢尽有的龙宫,为何却放着数不清的春华和宝物不理,偏偏只要那个没什么用处的龙玺呢?”赑屃问。
“谁知道。”趴蝮不悦地说着,忽然动作一怔:“来了!”
“什么来了?饕餮?”
“不是,是时机!”趴蝮看着海面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被饕餮盯上的那个人类朝这边过来了……”
以天毒国为目标,良沿溪流往北海行走,一路来到疏属山。
“说起来,小良为什么要杀饕餮?”风的询问从良左手传来。
“为了给我最好的朋友报仇,也为了向朝云镇上的人们证明我的价值。”
“价值?”风有些不解,“奇怪啊,我觉得小良光凭脸就已经有足够的价值了——我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呢。”
“我认为人类的价值和他的脸没有必然联系。”陆吾从铜戒中说道。
“哎呀,开明兽。看来你对人类的文明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亏你还是神祇呢。”风道。
“我是山神,不是灶神,确实不曾食人间烟火。”
“是,是,不管怎样,神祇就是了不起。”风讽刺道。“反正有你在,小良肯定很安全,我们这种普通的妖兽根本帮不上忙。对吧,古?”
“好了,你们不要在我脑袋里吵来吵去了。我听得头晕。”良郁闷道,“总之我要抹杀饕餮。然后,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寻找我双亲的线索。”
这时,良看到有个人影从山上被溪流冲了下来。
那人两手环抱一个木盆,正在水里沉沉浮浮。
“糟了,有人溺水!”
良快步上前,单手抓住那人后领,将他从水里拽了出来。
溺水的人是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长发男子:面色苍白,浑身枯瘦,就像一片莎莎发抖的落叶。良猜测,他应该比自己要年少几岁。
“喂,你没事吧?”良低头问。
谁想那人看到良,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他边大喊着“走开!不要抓我!”边拼命抵抗,还不时伸手来戳良的眼。
良有点恼了。
“喂!冷静点听我说话!”良喝道,将那人向后一推。没想到出手似乎稍重了些,对方跌倒在地,居然就这么昏过去了。
这家伙……弱得也太夸张了点吧。良汗颜。
古从银戒中出来,用粉色小鼻子嗅着那人细长的手。
“陆吾,怎么处理?”良深感无奈,却又不忍把他扔在这里。
忽然,背后一道冷风吹过。
良回头,看到了一只神话般美丽的生物。
那神秘的生物高踞在溪岸边的石岩上,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它通体银白,有些像龙。两根长长的白须在空中如海草般上下浮动着,在其中一根的末端上,还落着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
古露出凶相威胁着对方,然而在被回瞪之后,它终究没能承受住那份来自实力差距的压迫,夹起尾巴躲回了戒指。
这是……龙?良不觉心中疑惑。
神秘的生物晃动身子,弧线优美的身躯顿时绽满鳞片,熠出星辰般的光辉。它蓝色的圆眼睛晶莹透亮,俘获着良。
四目相对。良但觉那目光纯净得像天空又像大海,仿佛蕴有能洞穿一切的意识。
“那不是龙,是趴蝮——龙之六子。”陆吾的声音从心底响起,使良警醒。“当心,它是饕餮的兄长兼同族。”
“饕餮的同族?”良惊讶出声。
蝴蝶飞走了。只见趴蝮忽地伸来一根龙须,触在良的眉心。
“人类,你愿意接受我吗?”
冰凉如玉的声音直接入脑。
“不论你有什么目的,到此为止!”伴随着一声咆哮,开明兽忽然出现在良身旁,将那根龙须踩在脚下。它的身躯约有十余米高,殷红的目光灼热而犀利。
龙须被缓缓抽回。
“没想到果然是天帝之神。居然会在如此远离昆仑山的地方遇见您,真是幸会。”趴蝮的身子向上弓起,随即进入战斗态势。“那么,为了表示欢迎,我在此奉上善意的提醒:饕餮不是龙族,请别把它和我们混为一谈!——”
话音未落,开明兽猛然后跃,因为它原本放置前足的地面忽然炸开了冰花。
着地后,开明兽利用反弹向前扑起,它一爪拍向趴蝮,却被其面前突然出现的冰墙硬生挡住。在开明兽返身落地的瞬间,地上又炸起冰花,使它不得不连跳躲闪。
几番交锋过后,开明兽居然落了下风。
原来趴蝮有着能将“水分子”这种物质自由改变状态的能力。也就是说,它可以操纵一切水分子,使它们在冰、水和水汽之间瞬间转换。
它将空气中的水汽大量凝华成冰,以此形成了那些冰花和冰墙。
冷热交替的气息刮过脸庞,冰柱炸裂的声音跌宕起伏,良的心脏猛烈跳动着:开明兽的力量越来越弱了,他能很清楚的感到这一点。他们已经离开陆吾的道场太远。
良深吸口气,从腰间拔出短刀“牙”——这是他用从狐仙事件中得到的那把镰刀刀刃改装成的一柄多用开山刀。良从那时起就一直随身携带着它,用以提示自己。“牙”虽然不是什么好刀,但用起来相当顺手。
“放心,开明兽。这只是一点小小的警告,我并不想取你的命。否则,我早就动手了——我可以随时将你体内的水结成冰,刺穿你的内脏。”趴蝮说,“因此,请别误会:我只是想加入你们,成为你们的同伴而已。”
“荣幸至极。作为感谢,我也回送你一个礼物。”开明兽回应道,同时在口中凝出球形业焰。
“呵呵,我可不愿勉强。再见,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趴蝮说罢,忽然纵身跃入溪流——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第二章 莫切国
“那个趴蝮是来干嘛的?真是莫名其妙。”风不悦,从戒指中出来抱怨道。
“谁知道,也许饕餮的同族行事都很怪异吧。”良将“牙”收入刀鞘,转看向地上昏迷的青年。“比起那个,这人该怎么处理?”
正说着,那人似乎醒了。开明兽立刻化成人形。
在看清楚周围三人的长相后,那人坐起身来,情绪变得平静许多。
“……对,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好像认错人了。”那人怯怯道,“你,你们好。我叫生,来自莫切国。”
“莫切国,那个传说中的国度?”陆吾道,“据说史料中只是记载了这个名字,对于它真正的地理位置和文明习俗却一概不明。”
陆吾的话勾起了良的兴趣。
“不知道算不算是传说中的国家,不过听母亲说,我们的文明确实有点特别。”生缩紧了身子。“我想……我已经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和家人吵架了?”风蹲下身子安慰道,“别闹性子了,你母亲会担心的!”
生垂下头,默默犹豫了一会。
“也,也对。既然如此,为了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我请你们来我家喝茶。”
“太好啦,终于可以吃到点像样的东西了!”风一跃而起,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不断向良投来期待的目光。
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生忍不住被逗乐了。
在生的引导下,他们翻越疏属山,向内陆走了约有两天的路程。接着脱离河道,来到大片沙漠样的地带。
一座恢宏而美丽的城市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石砌的城墙有数千米长,四面共布有七、八个城门。原来这里就是莫切国的领土。
莫切国气候干燥,然而景色极好,是一个繁华而富庶的国家。这里生活着数万人口,仅主城中就有两座大型的神庙、三家大会堂、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酒馆、几十家不同规格的商圈……
“哇,好厉害!”风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集市,她怀抱着古窜入熙攘的人流,激动得左蹦右看。
“等等,风。把这个戴上。”良唤道,抛给风一幅墨镜。
良一路走着,只见这座主城设计得高效而有序:“井”字形的道路纵横交错,交通方便,宽阔的街道上,不时有豪华马车疾驰而过,行人则在两侧的比街道略高的人行道上悠然前进。
经过一家小商铺时,风从橱窗中见到一个精致漂亮、镶嵌有珠宝的桃木匣子,不禁两眼放光:“小良,小良,我很喜欢这个饰品盒!你买给我,就当作是式神契约的礼物好不好?”她兴奋地挥着手臂。
“好是好,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啊。”良看了一眼标价,神情真诚而遗憾。“除了饭费,剩下的都用来买墨镜了。”
“切,小良是穷鬼。”风叉腰撅嘴,不过片刻后又恢复了笑脸:“小良,那我去赚钱,然后你买给我好不好?”
“……好。”良的思维有点没跟上。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一同在挂着彩旗的酒馆里用了午餐。这里似乎盛产香辛料,饮食很辣。
良观察着窗外,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奇特的鸟类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这个国家的居民真奇怪,好像很难接近。”良轻声道。
生听了,低头发抖不语。
“是吗?”坐在一旁的陆吾反问道,用目光指引良:“有人倒是在这混得如鱼得水。”
良转头看去:街角对面,有一袭头戴墨镜和牛仔帽的窈窕靓影正在张罗着地上的摊位,忙得不亦乐乎。
“啊,是风。她又开始了。”良轻叹。
只见风的地摊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物件,都不知是她什么时候收集来的:有五彩石子、贝壳手环、良外套上掉落的纽扣、甚至还有……孟极。
“她居然将古也用作商品来招徕顾客,真是过分啊。”良汗颜,“陆吾,你去帮我看一下。”
“明白。”
风的地摊周围已经挤满了一圈女性。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啊!这里的东西很便宜,不买就是损失!有辟邪风铃、转运水晶,祛病草药——啊,这位姐姐,你系这条缎带真好看,像个仙女一样!”风热情道。
“讨厌,小姑娘,哪会有这么老的仙女。我都是已经有外孙的人了。哦呵呵!”
“骗人,完全看不出来!既然它这么适合你,我就免费送给你好了!”
“哎呀,小姑娘你可真会说话。那我再买两条,回去给我女儿。”
“多谢惠顾!”
“她戴那条缎带像个仙女?我可不这么认为。”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风猛然转头,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是陆吾。他的脸上还带着具有本土特色的鹈鹕面具。
风的脸色顿时阴郁,碧色的巨眸透过墨镜上方的缝隙斜视陆吾,她低声怒喝:“闪开!你妨碍我做生意了。”
“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陆吾道。
风伸长手臂,一把抓起陆吾的领子:“滚蛋!要不是看在小良的面子上,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良坐在窗台上,享受着莫切国明媚而灿烂的午后阳光,感到身心放松。
“好了,虽然风摆起地摊来什么都敢卖,不过有陆吾看着,古应该是安全的。”他伸了个懒腰,转头问生:“说起来,你家到底住哪?我先送你回去。”
良说着随手戴上一张乌鸦面具,陪生一起离开了酒馆。
在生的介绍下,良发现莫切主城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很具有规划性:沿街修有排水的明沟,挨家挨户还装有专门的冷气管道和供水系统。
也许,这里比朝云镇还要发达。良心想。
第三章 血祭
“为什么要回来!”
刚进门,一位戴着麻雀面具的老妇就嘶吼着冲了上来。
“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吗?!”
“对,对不起,妈妈……我实在是……不能离开你……”生瑟缩在门口,低头不断道歉,好像那是能让他降低存在感的咒语似的。
良困惑了。
过了一会,老妇开始镇定,她看了良一眼,长叹口气,请他们入座。
“这位年轻人,你是外族的吧。莫切的男子是不戴面具的。你可知道,现在正是莫切国的祭神时节?”
“不知道。”良道。
老妇在桌上摆好干果,又为每人倒了杯水,开始缓缓道来:
“这莫切国是一个崇尚神秘信仰的女子国。以最高级别的鹰面莫切王为首,这里遵循着严格而清晰的等级划分制度,而且所有的统治者都是女子。
在莫切,男人和女人被视为完全不同的物种:女人是造物主般的高等存在——特别是鹰面莫切王,她被这里的人民奉若神灵;而男人则被认为是女人创造出来的玩物,是愚昧的: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女人在想什么。
男人的地位就和牲口没甚差别。”
老妇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而且,这里盛行一种残酷的血祭风俗:每到祭神时节,十六到四十岁的青壮年男性会在太阳神角斗场通过决斗来决定生死,输掉的一方就会成为祭品。”
老妇说着,双手紧捂住脸,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噩梦般的景象。
“祭品将被迫从月亮神祭祀塔的塔顶跳下悬崖。你是没见过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啊:女武士用利刃割开祭品的喉咙,女祭祀向血管中插入导管,侍女将血接到高脚酒杯里,然后端给莫切王喝!说是寓意雨水滋润大地……
血祭仪式结束后,狰狞而冷峻的莫切人还会把祭品尸体上的肉割下来吃掉,再把断裂的骸骨摆成弹奏乐器或跳舞的样子,然后围着他们狂欢!
在那些摔落的骸骨中,有的脑袋被利刃劈开,有的脑袋被钝器击碎或是破了一个大洞……这就是那些输了决斗却不肯跳崖的人的下场。”
“那决斗的胜利者呢?”良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于失败者,良很少会感到同情。
“少数胜利者会被留为种男。他们必须与尽可能多的女人交媾,为莫切国繁衍后代。”
良忽然被瓜子呛了一下,他猛地咳嗽两声,连忙开始喝水。
老妇接着说:“但是,那些种男终年被囚禁,他们大多精尽早亡,亦不得善终。”
良决定转移话题:“说到底,莫切国为什么要举行这种血祭仪式?”
“为了求雨。莫切国地处沙漠,气候干旱。对莫切人来说,降雨是非常非常宝贵的。他们认为,为了获得足够的雨水,让年轻男人付出生命是值得的。
你知道吗?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在莫切,祭品的母亲还会像英雄一样受到尊敬,因为她们的儿子为族人的福祇做出了贡献。”
老妇说着,情绪逐渐激动:“但我不是这里出生的女人!我只是在年轻时遭遇海难,然后漂泊到内地,被她们捡回来的而已。我不理解这个国家的统治,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接受这样的命运!因此,在生年满十六岁之后,我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让他逃走,谁想到,谁想到……”
老妇抬头看了看孱弱的生,终于忍不住开始呜咽:“如今我儿命休矣!”
“难道这里的男人们就没想过反抗?女人的力量不如男人高,用武力造反的话,一定会成功。”良有些气愤。
“怎么可能?别说傻话了!触犯女人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那个恐怖的莫切王,她根本不是人类!”令良意外的,接话的是一直闷头缩在角落里的生。生全身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一样。“……再说,根本不可能用暴力反抗女人,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由她们创造的——你难道会去殴打你的母亲吗?”
良一时怔住。
片刻,良稍微恢复理智:“那感情呢?难道这里的女人都没有感情吗?”
“呵呵,感情?”生冷笑起来,他抱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肩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她们是会假装和我们调情,但那只是她们为了繁衍而使用的一种手段而已。她们怎么可能和我们产生真的感情。”
“不对,这样不对!男人和女人应该是平等的,这个国家根本就是病态!”良愤怒起身,“既然如此,我去代你们找那个莫切王谈判!”
“你说什么?!”老妇惊诧。
手指触到了腰间的“牙”。良一愣,忽然回想起狐仙事件。他恢复了平静,缓缓坐下。
老妇注视着良,犹豫半响,叹了口气。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院子里的日晷静悄悄移动着。
“请让我和儿子单独说两句话。”老妇开口道。
他们转入后堂议论了很久。过一会,老妇出来,手中举着一枚头饰。
“年轻人,你虽然冲动了些,但本性不坏。这枚头饰本来是留给我儿子的,如今送给你,就当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请你务必收下。”
良看了看那枚头饰:像是由某种羽毛制成的独特饰品,还有着流苏样的挂坠。
奇怪的品味。良想。但为了不拂老妇好意,他还是决定接受。
“谢谢。”良低下头,老妇帮他戴上了头饰。
这时,忽然有一群带着秃鹫面具的威猛女人推门进来。她们环顾屋里,二话不说就用铁铐扣住了良的双手和双脚,要将他强行带走。
“你们干什么?”良高喊,“陆吾!——”他习惯性地一挥右手,才意识到开明兽此时并不在铜戒里。
“时间刚好,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被拖走时,良仿佛听到老妇在小声叨念:“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请原谅,我必须保护生,因为他是我唯一的骨肉……对不起,万能的莫切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除了让你顶替,我找不出别的办法……”
正在地摊旁站岗时,陆吾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声音。
他快步回到酒馆一看,发现良和生已经不在那了。
古开始不安的绕着摊位转圈。
“快收摊,三日月。立刻出发!”陆吾迅速返回地摊,声音严肃道:“我听到良的呼唤了!”
太阳神角斗场和月亮神祭祀塔是莫切人政治与庆典的中心。环绕着它们的,是以疏属山为源头的莫切河——一条人工建造的长达一百多千米的灌溉运河!
太阳神角斗场是一座古老而宏伟的圆形露天竞技场,它的外圈看台层层叠高,可以容纳数千名观众。这里就是祭神仪式前半部分:“决斗比赛”的举办场地。
而月亮神祭祀塔则是祭神仪式后半部分——“血祭”的执行场地。决斗中的失败者:“祭品”们将从月亮神祭祀塔的塔顶一个接一个被推下祭祀之崖,然后摔死在山脚。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将近一个时辰,太阳神角斗场内却早已座无虚席。这恐怕是历届祭神仪式中最受关注的一场了。
因为,今年莫切国的降雨量是史无前例的稀少。
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良就被秃鹫面具们扔入了一群男人中间。这里好像是主城外的某片谷地斜坡,谷底的河流已经干涸,河道两侧遍布着长有白杨的小型山丘。
双手被枷锁束缚,脚铐哗啦啦作响。良有些不安,因为他的短刀“牙”被秃鹫面具们没收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这里的每个人头上都戴着那种奇怪的羽毛饰品。
良很快意识到:这里拘禁着的,八成就是即将参加“祭神决斗”的男人们。而那种独特的羽毛头饰则相当于参赛身份的识别标志。
被那对母子利用了。
——该死!
现在怎么办,逃跑?
良爬起身来,耳畔却不断回响着老妇最后的呼声。
“对不起,我必须保护生,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那就是母亲的心吗?
良的心口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慢慢坐下。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好似有个白色影子从丘陵间一掠而过,很快遁入山体不见了。
那是什么?该不会是……古?良有些惊讶。
看守着他们的是一只身体像岩石拼成般的幼年大山怪。它的面部呈三角形,上面没有五官,却有着像被炮弹打穿一样空洞的七颗孔。试图反抗或逃走的人被它轻易握在手里,抛上天空活活摔死。
“好无聊啊。该找谁陪我玩游戏好呢?”幼年山怪挪着沉重的脚步巡视一圈后,将“目光”锁定在了良的身上。
“好,就决定是你了!”它弯下身子将良抓住。
良奋力踢了山怪的“手指”一脚,却痛得差点掉泪:它的身体是由真正的岩石构成的。
幼年山怪哈哈大笑,从面孔中发出骇人的风声。它正要起身,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一颗绿色的石头,敲中了它的手指。
幼年山怪微微一愣,它放开良,捡起那颗绿色的石头瞧了瞧,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啊,是我最喜欢吃的碧玺。这个,非常有营养的!”它立刻将绿石放入口中,一脸幸福地嚼了起来。
趁这时,几个身影快速从丘陵后朝良赶来:原来是陆吾和风。在他们旁边还有垂头丧气的生,他正被陆吾单手制伏着。
“果然是你们!”良唤。
靠近时,风一股脑将整筐绿石从山怪面前泼向谷底。就像是在追逐着那些绿石一样,幼年山怪头也不回地朝谷底跳了下去。
“我们已经将整个阴谋全部逼问出来了!”风的神情充满怒色,她一把将生推倒在地:“小良,趁现在,快和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交换回来!”
“风,陆吾,谢谢你们。”良看了看他们两人,却没有看生。他拾起地上一截手腕粗的树枝,将枝节除去,收入裤腰里。“但是,你们错怪生了。是我自己决定要代替他参加比赛的。”
生抬起头,一脸诧异。
“你说什么,小良?”风惊喝,“为什么要包庇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别担心,我不会输。”良微微一笑。
“不要,那也不要!我绝对不要小良去当什么奇怪的种男!”风激动得快要哭了,“你都已经有我了不是吗?”
“……不是一回事吧,”良汗颜,转过身去:“放心,战胜后我自有方法脱身。这里太危险,你和陆吾先送生回去。”
“但是……”风还想劝说,陆吾却搭住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头。
风紧握双拳,她咬牙切齿得化身成麋,一头将生顶起,载着他驰骋而去。
第四章 角斗场
即将出赛的决斗者们由脚上的铁链拴成一排,像囚犯一样被押往主城内的太阳神角斗场。
风用摆地摊赚回的铜钱买来两张观战票,并占据了两个距离角斗场地较近的前排位置。此刻她已混迹在喧嚣的人群中,等待着即将拉开序幕的角斗。
“奇怪,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那只老虎到底去哪了?”她焦躁地揉着怀中古的毛。
这时,太阳神角斗场的天台阁门徐徐打开,在两排使者的护送下,一个比寻常人高出半身的特大人影在中央观战席上冷峻落座。那人头戴狰狞的鹰首面具,长着锯齿状的牙齿,腰间系有月牙形的饰品。站在她身旁的则是几名带着凶猛的鹤鸵面具的侍卫。
随着全场人跪地膜拜,风知道了那人就是传说中的莫切王。
忽然一声号角响,圆形场内顿时被观众的呼声炸开了锅。“不妙,已经开始了。”原本正想离座寻找陆吾的风不由抱紧胸前的古,低头看向角斗场一角的小门。
角斗场内共分布着四扇由铁栏挡住的小门。每组参加决斗的双方分别从南北对角的两扇小门各自登场。比赛的规则很简单:一对一展开决斗,头饰被打落的一方就算是输了。
每组的胜利者从东角门退场,人们的欢呼和掌声在那里等着他们;失去头饰的人则从西角门退场:比赛全部结束后,他们将径直走向月亮神塔的祭祀之崖。
转眼已经进行了三场比赛,马上就轮到良了。隔着铁门,良可以听到从场内传来的阵阵呼声。人们情绪高涨。
上场前,良的前胸、后背和腰间被人罩上了沉重的厚皮甲。这身皮甲很脏旧,大小也不合适,他戴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而且散发出阵阵恶臭。良不禁皱了皱眉。
武器的分发是随机的。上场前一刻,良拿到手中的是一条水磨钢鞭。
该死,为什么是钢鞭?他根本不会用鞭!
“出来了!”看到良从南角门登场时,风感到一阵呼吸困难,她攥紧古的两只前足比划道:“要当心啊,小良,可别让我从西角门接你出来!”
弓着身子从北角门钻出、步入场内的,是一名看上去年近四十的彪形大汉。他的手中挥舞着一条三米余长的锁链,锁链两端各挂一颗大铁球。
走进场内、行动恢复自由后,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皮甲脱了。他不习惯带盔甲:它们给他的体能增加了额外的负荷,而且影响了他的速度。
良抬眼望向对面的敌人:好一个庞然大物,体积几乎是他的两倍。
号角再次响起。良扔了钢鞭,以最快速度冲向敌人,试图夺取近身距离。理由很简单:如果被那对能一击击穿石板的铁球抡中了,不论他再怎样防守都会被轻易击破。
在那之前,打倒敌人!
突入范围后,良瞬间发起猛攻!蛰龙探首、怀中带月、神龙摆尾、断龙牙——暴风雨般密集而华丽的攻击连串落向壮汉,每一击都用上了良全身的力气。就算不能一击必杀,他也要从开始就在气势上压过对方!
但是几招过后,良很快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力量的差距太大了。即使是他贯彻浑身力气挥出的炮拳,对方都可以毫无痛苦地直接用脸吃下。而每次回防时,他用以格挡的部位都会传来钻心的疼痛,哪怕只是来自对方最普通的刺拳反击。
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无奈中,良只得暂时放弃舍身突击,甚至放弃防守反击,改为了重点躲避、等待时机夺取头饰的策略。
然而他在速度上也没占到半点优势!对方经过严格训练的身体完全没有看上去的笨重:移动非常灵活,回手护头饰也相当快。即使只是绕圈躲闪,良也因为不断使出的爆发急刹而导致体力大幅下降。
相较之下,对方的体力却好似是无穷尽的,动作越来越快。
良终于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危险事实:敌人比想象中要强,而且强很多!
由于良一味躲闪,看台上的观众们开始不耐烦了。风听到耳边传来各种抱怨,她们的呼声几乎一致倒向壮汉:
“臭小子,在磨蹭什么?快打啊!不要浪费王的时间!”
“躲躲闪闪的懦夫!就那么不愿为神明献身吗?”
“勇者,上啊!揍扁那个臭小子,夺了他的头饰!”
风的掌心渗出了细微的汗,几乎是祈祷般的,她双手合十注视着良。
“糟糕,我太大意了。这里的男人为了在决斗中幸存下来,大都从小强身习武,和我以前对付的那些街头小混混完全不同。怎么办,要开呼吸法吗?”良的双腿开始微微发颤,他紧咬牙关,下意识看了一圈看台,“……但我已经答应过陆吾不再用那个的。可恶!”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铜戒中传来:
“集中注意力,别东张西望。”
“陆吾!”良惊讶地抬起右手,他一直以为陆吾当时和古一起离开了,“你怎么在这?!”
“意外吧,是不是有点感动?”
“才怪!我不是命令过你们先回去吗?”
“比起命令,还是你的安全更重要——当心!”
壮汉忽然朝良的头饰扑来,良趁机拽住其胸前的皮甲向后滚身倒地,同时一脚踏上其下颌,借势将壮汉从自己上方摔了出去——屠龙术第九十四式“或跃在渊”,总算化险为夷。
“干得不错,你好像稍微放松点了。”陆吾道。
良忍不住笑了:“也罢。既然在这了,你就帮我研究一下敌人的弱点。不过,不要以物质态现身……”
“理解。”陆吾道,“良,敌人的肌肉力量虽然远高于你,但是,他却不会利用身体资源。这就好比他明明有一架好炮,却不懂得发射弹药,只知道挥动炮筒来打人一样。良,想获胜的话,就用你的身体作为炮筒,将火药发射出去——要知道,不管对方的炮架再结实,也定然经不住火药的一轰。”
“你说的‘火药’是指的什么?”
“就是指‘气’。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打击这种类型的敌人是最舒服的——敌人力气虽大,却绷紧成了一个硬块。这种情况下,你只需待他奋力攻来时,将身体作为管道,借助大地的力量略一鼓荡,就能把他的力量给尽数反弹回去。”
“陆吾,你这么说,我完全听不明白啊!”
“要让你立刻做到这些是有点勉强。所以,接下来我会使用隐喻,尽可能把一些动作的心法说给你。至于能吸收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好,我试试。”
壮汉翻了个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开始了!首先是身法和步法,移动之前,先跟随并捕捉对方的意识——用身体去感觉。告诉我,用你的第一直觉:敌人现在的意识像什么?”
“好像有点像虫子。”
“很好。现在施屠龙术第七十三式“龙行浅川”:想象两膝间拴着一根弹簧,同时脚下踩着那只虫子,脚跟微抬,既不能踩死它,也不能放走它。起步时,突然发力挣断两膝间的弹簧,将虫子踩入地下——‘跟’!”
在壮汉即将出拳的瞬间,良身体一挣,已经绕到了他的背后。而壮汉甚至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躲闪成功!良心头一动:这个心法使他的移动速度比以前高出了何止一个层次。
“很好。接下来是防守……”陆吾继续指引。
“等等,敌人的意识,那只虫子好像藏起来了。藏身的地点是……一棵树?”
“那就把整棵树一起摧毁。施屠龙术第六十三式“引龙入室”,引导敌人的意识进入你的领域:想象怀中抱着那棵大树,即要将它向上连根拔起,又要把它同时栽入地下,迷惑敌人,暗示敌人按照你的指令来攻击——‘带’!”
这次,在壮汉动作之前,良就上前用双手封住了他的行动。即使壮汉用蛮力突破,他力量的大部分也已经由树根导入了地下,良能够轻松格挡。
良又惊又喜,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竟能不依靠呼吸法而发挥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不,这比呼吸法还要厉害,简直刷新了他对自身潜能以及对屠龙术威力的认知。
“好,现在开始反击,但攻中依然有守。维持抱树的感觉,并且在出掌的同时想象:既要扒开那棵树的树皮,又要同时将它拍裂,掌中兼具同时向内和向外的瞬发力——‘破’!”
两掌推出后,有些白花花的东西随着血沫一齐从壮汉口中飞出,竟然是几颗牙齿!
良看呆了,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画面有点缺乏真实感,因为他其实并没使出多大的劲。
“你的领悟力确实高于常人。”陆吾道。
“哼,那当然。”良嘴角微扬,“等一下,敌人的意识形态又变化了:成了麻雀——它想逃脱我的意识掌控!”
“不要放走它。最后一击,施屠龙术第五十七式“龙战于野”:出手时力道虚实结合,想象麻雀落在你的掌心,它一蹬脚你就把劲解掉,不给它借力飞走的机会。在它被困的瞬间施反手螺旋力,彻底摧毁它——‘解!’”
虽然壮汉抬肘进行了防守,但来自良掌心的螺旋力穿透了他的手肘,直接冲进了他的脑袋。
壮汉应声倒地,心底暗自吃惊:这小子为何忽然变强这么多?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看台上,观众们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满场欢呼不绝于耳。
风顿时变得振奋,她将古高举过头顶:“太好了!小良果然超厉害!”
特等席上,莫切王和几名鹤驼侍卫仍旧无动于衷地观看着场内的表演。
“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空气中存在的物质和阻力,原来只要善加运用,浑身皆是武器。陆吾,虽然我没能完全领会你说的意思,但是,我好像知道什么是‘气’了!”良的心头充满喜悦,“想不到你虽然是山神,却对屠龙术这么熟悉。”
“看你用了这么久,我就算再不愿意也已将它的一百零八个招式全背过了。”陆吾从铜戒中回应,“我发现你以前施展屠龙术时徒有其‘形’,架势虽然好看,但其实没有其‘意’——缺乏基础,因此根本没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
原本以为陆吾只是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喜欢教唆的麻烦家伙,想不到关键时刻它说的道理还是很管用的么!良心中窃喜。
“良,你的心声我都听见了。别忘了,在你集中精神时我们的意识是连通的。”
“……抱歉。”良惭愧道。
良正准备上前拿取头饰,却见壮汉再次站了起来。
“奇怪,那只麻雀突然消失了——我感觉不到敌人的意识了!”
“没关系,深吸口气。接下来要你领会的境界可能是最难的,屠龙术最后一式“神之右手”:不论敌人的意识是什么形态,你只要记得,临阵应敌,招无招,意无意,无招无意是真义。”
“啊?你是说让我又打又不打,这是什么意思?”
“——当心!”陆吾疾呼。
忽然铁球抡上良的胸口,硬生生将他摔向背后三米开外的墙上。感到双脚凌空的瞬间,良两手紧按颈前的铁球,虽然勉强避过了后脑的撞击,但整个身体被重重拍在墙上的巨大冲击令他登时昏厥过去。
“良,醒醒。喂,良!”陆吾唤道。“不妙,果然无法让他一下子领悟全部的奥义。”
壮汉露出了残酷的笑:“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你的头饰了。”说着,他缓步上前,朝向被铁球钉住的良走过去。
风大惊失色,猛然离座。
壮汉的脚步越来越近。
忽然一声闷响,全场惊呼起来。
只见良手中的木桩生生捅穿了壮汉的皮甲,打入他的胸腔。
手感就像捅豆腐一样。等良回过神时,右手已经被灼热感烫得发麻。
“杀,杀人了!”
“那人是不是死了!”
“不会吧!”
观众台中响起惊呼。自古以来,虽然角斗场中不乏鲜血淋漓的战斗场面,然而真正发生人命的情况极为罕见。作为为神圣的祭神仪式决定光荣祭品的竞赛,决斗者们的目的是取下对方的头饰,而不是取走对方的性命。
“你……竟然……”话未说完,壮汉已经咽气。他的身体向前倾倒,却在最后一刻扯下了良的头饰。
恰在此时,忽然一道闪电割裂天际,紧接着,密如牛毛的大雨混杂着响雷倾盆而下。
特等观战席上,一向冷眼旁观比赛的莫切王缓缓站起。
全场顿时肃静。
第五章 水殇
与此同时,在月亮神祭祀塔。
黑色蛞蝓样的身躯被几只三叉戟叉住,在地上不断扭动着。
“祭司大人,请问我们该怎么处置这只刚抓到的饕餮分身?”
被称作祭司的女人头戴繁复的流苏装饰,她睿智而机警的猫头鹰面具两旁垂落着粗长的发辫。女祭司一扬手中的圆形权杖,声音威严而急迫:“一会这里就要举行后半部分的祭神仪式了,赶快把它剁碎、烧死!不要耽误仪式!”
“是,祭司大人!”
在猫头鹰面具的注视下,被剁成碎块的饕餮分身变成了一只只面孔狰狞的吸血蝙蝠。
蝙蝠密密麻麻向四周飞散开来,每当吸尽一个人的鲜血,它们就从割口钻入那人体内,以她的血肉迅速繁殖。
祭祀塔中的人们尖叫着四处逃逸,以人类尸体作养料而疯狂增生的暗红色蝙蝠却越来越多。
“快、快去禀告莫切王!”女祭祀刚说完,忽然一声惨叫——她的脖颈被咬破,丑陋而残暴的蝙蝠顺着创口潜入她的体内,她的身躯很快就成为了更多的吸血蝙蝠。
成群的蝙蝠向着塔外涌去,席卷起漫天黄沙。
胸前的铁球落地,良也随之跳回地面。
角斗场内一片寂静,人们屏息凝神:既是为这忽从天降的瓢泼大雨,也是为这难以判决的比赛战况。
“你装死装得真像,连我都被骗了。不过,其实没必要下杀手吧?”陆吾道。
“不是,刚才我是真的昏过去了。而且,我根本不想杀人……不知为何,身体擅自行动了。”
特等席上,高举日月战杖的莫切王判定:虽然北角门一方已经丧命,但胜利依旧属于打落对手头饰的人。按照规定,战败者将成为祭品。
场内重新沸腾起来。西角门打开了,几个头戴鹤驼面具的武士上前铐住良的手脚,将他押入等候发落的地牢。
角斗场地下,风踩着石板铺成的台阶向地牢深处摸索着。
“好,看来已经躲过所有的机关了。”风给自己打气道。
这时,有个小巧的白色绒球从石壁中滚了出来。
“找到了吗?就在这里?”
古坚定地点点脑袋。
“乖孩子,做得好!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风深吸一口气。她站了出来,笑嘻嘻地走近一名看守。
“是谁?”看守警惕地用巨斧指着风。
“只是个‘麋鹿’的游商而已。如果你肯带我走出这座地下迷宫,我就把这根世上独一无二的金发簪送给你哦。”风说着,指了指自己脑后高高梳起的盘发。
看守虽犹疑,但她终究没忍住对金发簪的好奇,微微将头凑上前去。
风一撩长发,细密如牛毛的银针忽然从她指间射出,刺瞎了看守的眼。风立刻对准看守颈后敲了一记手刀。看守一昏迷,风就从她身上搜回了“牙”,并将其藏入自己前襟。
确认四下无人后,风换戴上了看守的面具和装备,伫立在牢门外等候着。
日落时分,良排在由几名看守押送的祭品队列中,一路走向月亮神塔的祭祀之崖。
祭祀塔的入口两侧聚拢着围观人群,良从中看到了生和他的母亲,他们的口型好像在说:“对不起”。
“照顾好你的母亲。”经过他们身边时,良低声对生说。
泪水模糊了老妇的双眼。
踏上祭祀之崖后,良抬首望见了被侍者重重护卫着的莫切王:她高坐于神坛之上,一头火色的长发,气宇轩昂。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严。不知藏在那张鹰首面具之后、正观看着这场屠杀表演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莫切王举起金色的日月战杖,宣示着下一个祭品的行刑。
四目交汇的瞬间,良对上了莫切王锐利如鹰的双眼。她的目光中骄傲与蔑视并存,冷艳直逼而下,令良若感芒刺在背。
看守高高举起大斧,忽然一挥而下,斩断了良双手间的镣链。
“咦?我本来是想砍断脚链的……”看守倒抽一口凉气,将面具摘下。
“风?”良讶异。
“趁现在快逃,小良!”风大喝。
“陆吾!”良高唤。
随着良的右手挥出,开明兽巨大的身躯跃上神坛,激起一阵喧嚣。
莫切王的侍卫立刻上前守护,而她本人却安静如山。金色的日月战杖挥过,耀眼的光华划过开明兽的左眼,那是由战杖中心发出的太阳神光辉。
九条棱鞭样的虎尾扫过神坛,开明兽一袭扑空。
其他的祭品虽然都被束缚着手脚,但有些也趁机与侍卫们发生了混战。
忽然一道太阳神的光辉射入良的双目。短暂的失明期间,一名侍卫手中的红缨枪刺入了良的胃。良弓下身子后退两步,就这么维持着左手捂胃的姿势坠下了祭祀之崖。
“小良!”风的喊声撕心裂肺。
飓风凛冽的吹过,大雨哗啦啦落下。
坠落悬崖的瞬间,良的心中一片宁静。他看到故乡的风景在眼前掠过:昆仑山,朝云镇,还有自己从小长大的一幕幕。
苍白而俊秀的脸上没有恐惧,长到脖颈的石青色碎发随风飘散。
“对不起,二姑。”
他伸手触碰天空,仿佛能看到神婆的脸,那张笑脸如此熟悉而亲切,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是的,很小、很小的时候,比他被神婆“捡到”时还要小,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
在空中疾落而下时,良忽然听到从崖岸上传来的刺耳尖叫。俯瞰天空,只见狂暴的风沙混卷着倾盆大雨,简直像是世界末日。满目昏暗中,有大片黑压压的东西从天边压将过来。
那些都是由饕餮分身化成的吸血蝙蝠。它们不断繁殖,借着风势逼近悬崖。蝠群发出骇人的怪叫,崖岸上的人们四散奔逃。惊慌中,有许多人选择跳崖自杀。
几乎在同一时刻,良听到身后响起了振聋发聩的水声。仰首望去,良不觉震惊:波涛汹涌的水浪翻滚而来,祭祀塔下的崖底居然爆发了洪水!
良猛然坠入水中。
崖岸上,麋载着古冲入密聚的蝙蝠群中,左突右撞,不断呼唤着良的名字。以那驰骋掀起的旋风为引子,球形业焰经过的轨迹上不断上演着飞蛾扑火般的惨烈景象:变得赤红的吸血蝙蝠在触到业焰的一瞬间里,纷纷消失的不留痕迹。
天空中的血色不断消褪。
“陆吾!”飞奔而来的麋大声问道,“小良,小良怎么办?!”
“冷静点。良死不了,因为下雨了。”开明兽转头看向崖底,“它可以看见一切映照在水中的事物,因此,下雨的时候它可以看到陆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意思?”
“它发现了良对饕餮的价值,所以它才会在我们面前出现。”开明兽道,“它不会对良见死不救。”
“它?你是说趴蝮?”
“不错。依我看,它将会成为我们的新同伴。”
“就是那个在北海边和你交战的生物?它可以信赖么!”
“至少在找到饕餮之前,它不会伤害良。”开明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我的力量越来越弱了,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因此,如果趴蝮能保护良,我希望它能加入。”
“……”麋有些不甘,它用前蹄不断刨着地上的泥土。“可是我觉得很可疑,为什么一向干涸的莫切河会忽然决堤呢?”
在它的鼻尖上,忽然停落了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转眼又飞走了。
“可能是因为雪山融化了吧。”开明兽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疏属山。“这片今朝大陆真是越来越暖和了……”
良在呛水和刺伤的痛苦中被激流冲往下游。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开始没入深水,耳边能听到的的人声越来越少。
体内的氧气快要耗尽,意识开始模糊。不远处,地狱的使者黑白无常再次接近。
看到回收的对象是良后,黑无常大为不满:“什么?怎么又是这个小鬼!”他忽然忆起上次前来回收良时的不愉快经历:那种烧灼的伤痛在他手上足足维持了两个星期。
白无常连忙安抚道:“是那位大士的吩咐,这次应该不会出差错了。你看准时机,尽快下手。”
良在水中不断下沉,窒息感逐渐浓烈,恐惧袭上心头。
救命……他在心中不断呼唤。他还不想死。
在愈渐漆黑的深水中,隐隐的,良看到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形。那人形伸出两手掐住良的喉咙,将他向更深的水底按去。
挣扎间,大量气泡从口中冒出,良痛苦得简直要抓狂。
这时,卡着他脖子的人形开口了:“良,请容许我为之前的无礼道歉,并且重新介绍自己:初次见面,我叫巴夏,”
说话期间,他们不断向着更深的水底沉去。强大的水压压迫着肺部,将良逼上了绝境:周围弥漫着血腥的气息,那些是从自己的伤口处流出的血吧?良的脑中仅剩求生的欲望,他几乎没有余力去分析那个人形所说的话,传入耳中的声音亦是时断时续。
“我愿意做您的式神追随您,如果您接受,我会从这里救您上去,并且从此做您的盾,保护您。如果不接受,我会将您就此葬在这水底。请问,您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良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知道了,我的主人。”
河水升空而起,水面上方忽地炸开了一面十余米高的冰墙。汹涌而来的激流一撞上冰墙就立刻被冻结成冰,冰墙的体积如爆裂般膨胀蔓延,转眼间,此处至上游相当长距离的一段河道已经被冻成一块巨大的坚冰。
“真让人火大!这小鬼可真够侥幸的,居然又捡回一命!”被冻在冰体中的黑无常大声抱怨,“必安,怎么搞得?”
白无常只得继续安抚:“算了,无咎,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别说得我们就像是以索命为乐的恶鬼似的——走吧,咱们再随便抓个人回去交差就行了。”
“哼,别让老子再见到他!否则就算是大士的命令,老子也不会为他引渡——走了,必安!”随着黑无常一声怒喝,地狱使者们便化作两团轻烟消失了。
消失前,白无常最后撇了良一眼,心中充满疑惑:总感觉,那个人类在被地狱眷顾着的同时又在被排斥着……这是为什么呢?
开明兽和风在河边找到良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良似乎被什么人救上了岸,并且正在接受那人的治疗。这场景和之前良救生时的画面颇有几分相似。
在良身旁正为他止血的是一个蓄着浅蓝短发的修长人影,那人身穿刺着龙纹的蓝白长衫,脸庞白皙而精致。他浑身散发出干净清透的气息,淡雅得如同从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那是谁?好帅!”风见了那人,顿时满脸通红,紧接着一愣,开始猛地摇头:“不行不行,我的心是属于小良的!”她快步上前慰问:“小良,你没事吧?”
“没事。”良勉强抬头微笑。
“龙之六子,水行司趴蝮——巴夏投您麾下。从今往后,不离君侧,誓约忠诚。”
巴夏说着,颔首化身成虹,进入了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中。
那是一枚精美的水色戒指,上面逐渐印刻出煞有气魄的古体“趴蝮”二字。
“照顾好良,三日月。”开明兽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我先告退了。”它化身成虹,回归了铜戒。
古轻盈地跃上良的肩头。
听说在那之后,繁盛多年的莫切国不断经历着沙暴的洗礼,许多房子被厚厚的沙土掩埋。虽然她们不断重建着家园,但接踵而来的洪水更是让莫切人一贫如洗。
长久的天灾逐渐让莫切人对自己的神灵以及她制定的社会秩序失去信心。莫切王一死,她们内部就出现了分裂并爆发内乱,莫切国逐渐从繁荣走向衰落。
五十年后,大部分的莫切人已经离开了原本活动的中心区域,转移到了山里居住,去探索新的生存之道。也有顽固的一部分人留了下来,守着已经变成荒漠的故园,艰难度日。
两千年后,有考古学家在北海沿岸发现了几座刻有月亮神雕像的塔形陵墓。其中最大的陵墓中安葬着一位头戴鸟类面具的女子,较小的几座陵墓中安葬的则都是男子。在这座塔形陵墓上方有一个特制的高脚杯型容器,那是专门供前来向墓主致敬的人倒入祭酒的。
据说陵墓被发现时,那鼎容器中正满盛着鲜红的美酒,就好像有什么人刚刚来祭拜过似的。
墓室顶上,蓝白相间的蝴蝶飞扬而过。
<趴蝮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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