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瘫痪从右手指尖开始,逐渐蔓延全身。
一切得从右手食指第二指节的肿胀开始说起。睡醒之后习惯性地用手揉了揉眼睛,才让我意识到手指的异状。右手食指第二指节肿成一块热狗,比平时粗了一倍不止。皮肤的颜色呈现出病态的乌紫色,仿佛里面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自然是大惊失色,来来回回仔细看了手指表面,几乎检查了所有毛孔,没有任何毒虫咬过的痕迹。下一个理论是睡觉的时候被身体压住了,但是我搜索了网络,发现这种压住一只手指的机会实在是比月球撞地球还小,连百度都安静地没有跳出广告,只显示“查无此例”。
右手食指没有知觉,这让我心里惊惶到了极限。我试了针刺,冰冻还有火烧,都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右手食指已经乌黑一片,体积倒是缩小了不少。我竟然渐渐觉得,即使没有右手食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仍然还有九根完好的指头呢。虽然右手食指的逝去,让以打字为生的我减少了十分之一的生产力。但退一万步讲,我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人看,所以影响真的是微乎其微。
早餐是昨天吃剩下的半碗泡面。泡面真是个好东西。这样的炎炎夏日,天下所有已知未知的微生物都能轻易滋生在任何介质中。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吃了一半的泡面放好几天仍然不会坏。不过东西再好大概也有极限,放了半个月的就不要吃了。这个我亲口确认过,味道很新奇。
突然有点记起为什么昨天的泡面没有吃完了。因为吃着吃着想到一个成语,觉得可以写个成语小故事,就不管不顾开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起来了。大约写了四百字左右,就有些腰酸背痛,眼睛生刺,进而无以为继。反过头去看,这小故事写得前言不搭后语,狗屁不通。一开始是西汉陶渊明,后来是北宋杨修,孔子和诸葛亮论道,张良和关汉卿结义。顿时觉得心烦意乱,在文章最后写上了:”这就是“唇亡齿寒”的故事啊!“
还有点不满意,又添了一行字:本文根据历史故事改编。
回忆结束,总算解了“泡面食半”的惑。等等,泡面食半,这个词怎生如此之妙,把自己当时因一物而文思泉涌的情况表现得淋漓尽致,完全可以作为”废寝忘食“的同义词甚至替代词。最近不是很流行网络新潮四字词吗?不是号称当代”新成语“吗?什么十动然拒,人艰不拆,还有喜大普奔吗?泡面食半,这可真是妙词,一定可以跻身于流行词的行列当中!
我正自喜,突然发现脸有点奇怪了。好像一瞬间脸上的肌肉全都罢了工,长不了嘴,闭不上眼,连呼吸都带不动鼻翼阔张。
我连忙走到镜子前面。果然,面瘫了!这下哭都哭不出来了,因为似乎泪腺都堵上了。
毫无疑问,这比缺了右手食指要严重一些。我试了一下,不光光是长不了嘴,嘴巴的关节肌肉都像是僵死了一般,掰都掰不开。这就说明我是不能指望通过嘴来进食了。好在我刚刚吃了那半碗泡面,已经补充了一定的食物和水分,至少可以撑到我出门寻求帮助了。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脸色苍白,胡子拉碴,黑眼圈有啤酒瓶底那么大,头发油腻打结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但我今天却不得不出门了。虽说不需要拾掇得如何帅气,至少不能吓着别人对吗?我现在的模样基本上跟路边的流浪汉没有分别的,去了医院也未必有人会为我治病的!
想到这里,我准备给自己洗个澡。可这水龙头开到最大了,还是没有一点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才记起来,因为没有交房租,房东给我把水停了,这几天的泡面都是去隔壁老齐那里借的开水。现在都中午了,老齐肯定不在家了!但好在马桶的水是独立供的。
没有足够的水洗澡,我只能勉强把头发捋顺了。
对着镜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在脸上做出一丝笑容。
好不容易在脏衣服堆里面翻出来了可以出门的衣服,一条只沾了些许泥的牛仔裤,一件污渍没有那么多的灰衬衫。看着衣服,我有些忧伤。依稀想起来三个月前还在工地搬砖,那个时候起码衣食无忧。怎么当时我就鬼迷心窍,放弃了那种生活,而选择成为一名文学工作者了呢?
对呀,为什么呢?是因为二狗吗?
对的,正是因为二狗!那个曾经睡我上铺的二狗,那个一起跟我从技校毕业畅想美好未来的二狗,那个找到工地还不忘拉我进队的二狗,那个有俩馒头还分我半个的二狗,那个带我去逛商场买衣服看美女的二狗。
那个一直眼里有向往的二狗。
那个半个身子被压在混凝土车下面的二狗。
原来是因为二狗,我才离开了工地,要学着做一名记者,报道安全措施不完备的工地,揭露害人不偿命的黑心开发商。我用五年的工钱租了这个房子一年,五年的工钱买了上网本,三年的工钱在网上请了写作老师,开始了成为文学工作者的路。
我想写点东西,来铭记二狗眼睛里的光。
这个时候的我,只有一点伤感,却没有眼泪。突然,我感觉身子一轻,倒了下去,头砸在了茶几上,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我挣扎地爬起来,又惊讶地发现我的左上半边身体没有知觉了。右手和双腿还能动,但是左手还有左胸却没有感觉,也动弹不得。苦笑一声,我却没有那么绝望了,似乎看开了些什么,又抓住了什么。
自己的情况正在加速恶化,我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为我自己和二狗做点什么。要报道揭露,不一定自己要成为记者呀!去报社直接说不是一样吗?我怎么这点都没有想通呢!其实我早就知道。但和二狗一样,我眼里也曾有过一道光不是吗?
一念及此,我努力地站起来,要出门去”凤城晚报“找记者!我带着上网本,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三个月的地方,有一丝留恋,更多的是坚定。门也不用关,我一身无长物!
这个城市下午的阳光很好,晒得身上懒洋洋的。路上的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我,只是偶尔有人稍微走近我了,便掩着口鼻又远离了。我脸上淡淡的微笑还保持着,似乎那种异样的目光对我造成不了一点影响。
等我走到”凤城晚报“的楼底下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不勤快的人,现在怕都已经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了!但我的征程却刚刚开始。我感觉到双腿也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必须要抓紧了!
一步踏上台阶,可我心里面的勇气好像瞬间完全消退了。因为我发现,我开不了口,讲不了话,还怎么跟报社的人解释我的来意,二狗的遭遇和工地的黑暗?
心里面的绝望、羞愧一起如潮涌,我一下子差点就崩溃了。可我脸上带着笑,眼里没有泪,身体只允许微微颤抖!
正当茫然无措的时候,我看见对面有一家精致的咖啡店。名字还挺清新,叫”浅尝“。我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咖啡店里面三三两两的客人,在我进门的时候都向我有意无意地行了”注目礼“。我却没有办法管那么多,因为与此同时,我的双腿正在快速地流失着最后的感觉。我勉强坐到了远离众人的一个靠窗位置,摆好上网本。
正当我准备按照桌子上的指示连接无线网络的时候,一名服务生微笑地走了过来。她在离我两米不到,一米有余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微微蹙眉,但很快又恢复了职业化的微笑。
”先生你想喝点什么?“
我本来心想不用了,我就是来你们这儿蹭个网的。但是一抬头看见她的脸,我就呆住了。只见她五官柔和,皮肤很白,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更重要的是,她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可能还在村里等我,也可能早已嫁做人妇。
”可以给我看看菜单吗?“我在电脑上面打出一行字。
”好的。“她看着我的神情突然有些可怜。原来是个哑巴!
说着,她将菜单远远地递给我。我吃力地拿过来,又一个手打开。菜单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只在英文下面有几如米粒的汉字,但对我来说,虽然那些字都大致认识,却没有多大意义。价格大多是三位数,只有最上面三四个是两位数的。但是,人之将去,人民币符号后面的数字好像都丧失了意义。
我装模作样地研究了半天,指着第二个,示意她我要这个。
服务生站得有些远,所以没大看清,只好问道:”请问是摩卡还是蓝山?“
我点点头,给她做了”二“的手势,又用力点点头。
见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合上菜单,给她递了过去。她踮着脚,也伸手好不容易接住。这情形好像是牛郎织女鹊桥仙会,让我不禁失笑。但心下又想:我这邋遢样,哪里能跟这小姑娘银汉相望,真是痴人说梦!
等咖啡上来了,我才意识到,我不光不能说话,也不能喝咖啡。只有苦笑。
双腿失去知觉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全身能动的,就只有这一只右手了,这只食指焦黑的右手。一只手打字果然很慢。但我还是努力写好了这份四百字的材料,发给了”凤城晚报“的主编。
我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从鼻子出了一道长长的气。这道气也把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咖啡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哦不,还有一个时不时看向我的男服务生。
这时候,我对面坐下来一个人,是二狗。
”二狗,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天天搬砖,累死累活也没几个钱。“典型二狗的抱怨。
”你老娘的病好些了?“
”还行,天天盐水瓶吊着呢。“
”那今年过年一起回去,我去你家看看她老人家吧?“
”好啊,这一出来,有十多年了呀!真想我娘做的面呀!“
我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眼泪也出来了。最后的右手也垂落下来。
这咖啡是苦是甜,还没尝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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