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后,双飞的大雁单下来,我奶奶开始一个人住。
奶奶原本该是个很有福相的人,她面颊莹润,眼窝大而深,耳垂温厚,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皮肤光滑柔腻,即使老了,操劳一生的手还是很细滑且柔软。
奶奶娘家姓罗,做姑娘时,家里条件确实是不错的,人也颇为聪明能干。
听她老人家说,十来岁就跟着长辈出远门跑生意了。有一次在途中找人家借宿,那家的婆婆晚上跟她同睡一床,她怀里揣着做生意的本钱——这是大人的主意,认为钱财放在孩子身上有心人比较不会留意到——她一整夜努力撑着不肯入睡,不让人家挨到她的身,小小年纪心思很是灵巧。
可惜后来遇到荒唐岁月,家财一空,跟着我爷爷受了半辈子苦。
我奶奶住的老屋格局跟我家的类似:厨房和房间用照壁隔开。但她的厨房里摆着一个硕大的青色水缸,有半人高,差不多三人才能合围——我小时候读书读到司马光砸缸,感觉司马先生小时候确实厉害:因为这种缸壁厚寸许,看上去厚且结实,力气小了是砸不开的,何况里面还装着水——奶奶老了以后,通常都是我们帮她从村里的古井挑水回来,倒进这个水缸里。
爷爷走了,奶奶一个人颇为孤单,我姑父给她搬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过来。靠她床尾的左边,有一张老式的木桌,电视机就摆在木桌上。
那时我家没有电视机,于是每天吃完晚饭,都齐齐搬凳子去陪奶奶看电视。奶奶年纪大了,尽管看得稀里糊涂,然而对看电视抱有很大的热情,而且好学,看不明白就一直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又是谁。我们便当起她临时的解说员来。
我十多岁的时候,在外面读书的姐姐买了一个小霸王学习机回去,我们把它接在奶奶房间的黑白电视机上,插卡打游戏。其最大的用处是后来我用它学会了五笔打字。
我奶奶房里还有一个木制的“火桶”——这个火桶是她的专座,但她老了后经常喜欢坐在床上看电视,火桶便成了我们先到先得的宝座——火桶有半包围的靠背,中间可以放火盆,座位是镂空的,铺着棉絮垫子,冬天的时候坐在上面屁股暖烘烘的,让人几乎不舍得站起来。夏天的时候火桶下面不烧碳,坐着也很舒服。
到了夏天蚊虫多,我奶奶会去外面折黄荆条回来,天黑后用盆子装着,搁在老屋天井旁边的青石板上点燃,捂出滚滚的乳白色浓烟,以此来驱蚊。
奶奶还习惯自己养鸡种菜,鼓捣一日三餐。她养鸡喜欢把鸡挑到山野里去放养,在山里搭一些遮风挡雨的棚子,早上把鸡挑出去,鸡笼放在棚子下,傍晚再去收回来。我还帮她去收过几次,鸡在笼子里挤来踩去,聒臊不已,弄得笼子摇摇晃晃,而我抓着肩头担着的鸡笼提手,满头大汗。
奶奶有老哮喘,支气管肺炎,心脏也不好,到了春冬十分痛苦,经常吃药。我还记得她吃过一种叫做“心宝”的药,盒子很精致,吃完了把盒子给我们当玩具。
那一年秋天将尽的时候,我奶奶已年过八十,一天早上去上茅厕,走到老屋后头跌了一跤,然后就爬不起来了。
我妈叫来我三婶,着急忙慌地把她背到床上,从此她就一病不起了。
我从外面回去看她,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喉间呼吸急促而艰难,呼呼的痰音非常可怖。我喊她,她无法回应,我面对着她惊慌而伤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于是我像哄小孩一样对她说:奶奶,你快点好起来呢!好了我还陪你看电视呢!
我以为她不能知道了,可是眼泪慢慢从她深深的眼窝沁出来,继而滑到她鬓角的头发里去了。
这景象勾起了我无限的伤感,我忍不住趴在她的床沿痛哭失声。
之后没过几天,奶奶也去了。
她的画像和我爷爷的,一起摆在我家老屋的照壁上,静默地看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梁间的燕子飞走了又回来,而我奶奶的水缸和火桶,现在已不知去向。
我对我爷爷和奶奶的记忆,和对老屋一样零星而散乱,远不能描述出他们生命印记的十之一二。但我希望能用文字,替二位老人做一点点印刻和铭记,希望他们知道,多年以后,这世上还有人在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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