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早就不在了,埋藏在我记忆中的影子也已经不多了,仿佛一张脱影的旧照片,斑斑驳驳,残损得很严重;又像是留白过多的画,着墨淡而稀疏——我很是感到惶恐,害怕有一天,记忆消融到连它的残影也失去了。
老屋在我小时候就已看不出一点儿美来了,只能从它的方正和占地看得出一点旧时残留的“辉煌”——进大门后,是三套排成一列、地势往上走的合围院子,院子间仅用照壁隔断,中间设有露天的天井。
院子南北两侧总共住有六户人家。
北面第一套住着我的爷爷和奶奶。第二套就是我家,往上、往里走第三套住着我最小的叔叔。
南边第一套是本家一个和我爷爷年纪相当的伯伯,第二套是伯伯的满儿——叫做满华,最高处第三套住的是伯伯最大的儿子——我叫他春华哥。
现在想起来,我才发现不知出于特定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这个大院子里住的都是长辈带着自己的长子和幼子——这样一个搭配。
院子里的天井却并没有井,而是一个大“洋沟”。
说是沟,其实又宽又浅,四周箍着大块的青石板,状似一方浅浅的池子。
天井 图片来自网络洋沟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它是用来盛家里用过的废水的,还有就是盛屋檐水。下雨的时候,我站在堂屋就能看雨水从屋檐上汇聚成一柱一柱的白色水流,哗哗地倾泄在洋沟里。雨慢慢变小,水柱也从水流慢慢变成了水滴,正是“屋檐水,点点滴”,一点一滴地送走了不可捉摸的时光。
洋沟里废水长年累月地沤着,底下都沤出了黑色的淤泥,奇怪的是并不特别臭,没有现在城市里臭水沟那么臭。
只是沟边没有防护,旁边的青石板固然不窄,我们小孩子走路却并不肯好好走,有时候晚上黑灯瞎火,会发生掉进去的惨剧。危险是没有,就是捞出来脏臭得自己妈都不想要了。
为什么废水还要存起来,我小时候从没想过,现在想来,可能是沤肥罢?这个想法也不是很确定。
洋沟还有一个用处,我爸每年都会编织一些捕鱼用的筒状竹笼子,这些笼子需要保持潮湿和做旧,这样捕鱼更有效。所以它们都被一排一排、屁股朝上地把笼子口浸泡在洋沟里。
我爸每天傍晚用蚯蚓、韭菜——有时候还炒一把黄豆,捶在一起做鱼饵。捶的时候香气扑鼻,我馋得受不了,就去偷吃他炒的豆子——真是又香又脆。我爸捶好鱼饵,就把竹笼子从洋沟里沥出来,拿到稻田里去放置,第二天凌晨去收。运气好的话,一晚能捕上好几斤泥鳅和黄鳝。
我很喜欢蹲在洋沟边,看我爸把泥鳅黄鳝从竹笼子里哗啦哗啦地往桶子里倒腾——那是我们家为数不多、养家糊口的经济来源。
老屋的门锁都是特别简单的挂锁,甚至我家厨房的门根本没有锁,只有一个门栓,以及外面有一个用粗铁丝绞成的门扣。门框上嵌一根钉子,人出去的时候把门扣拉过来扣在钉子上就完事了。我还记得那个门开关时特别地响,吱吱嘎嘎,堪比门铃。
老屋厨房里打着低矮的土灶,冬天老屋把寒风挡在门外,我们一家子会挤在土灶前,在灶灰里煨上红薯,或者烤一个糍粑。我妈不紧不慢地纳千层鞋底,我们兄妹坐着小板凳边烤火,边听我爸抽着旱烟讲故事:霍元甲、七侠五义、穆桂英挂帅——我总以为是“木棍挂帅”,长大了自己认识字了,才知道是穆桂英。
土灶 图片来自网络有一次我妈纳鞋底时不小心把一个煤油灯碰倒打翻在地上,煤油灯没有大碍,却把上面的把手摔断了,我妈捡起来很可惜地嘟哝:“嗐!这怎么就断了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她的样子逗乐,一直笑到停不下来。而现在都看不到煤油灯了,我妈也早不做鞋了,她眼神不好了。
老屋锁很一般,门槛却不矮,我小时候放学回家,要是爸妈没在家,厨房又上了栓,我就踩上门槛,把手从窗户里探进去摸钥匙开门。
开门进去就是跟厨房一板之隔的房间,隔板下面放着四边被摸得滑溜的小饭桌,几张我爸自己用木板钉的凳子。紧挨着饭桌的也是用木板、砖头还有稻草搭造的一张“床”,床上是用到发亮的竹席,还挂着破了洞的麻帐子。
这床是后来加的,是给我爸和哥哥睡的。
而我妈带着我和姐姐,睡在和它背靠背的一张真正的木床上。这张床古旧却结实,床架高耸,有较深的床沿,床顶的横栏上雕着花鸟纹,很是好看。
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两三岁罢?——冬天很冷的天气里,我妈在这张床上把我抱在胸前,给我穿衣的景象。
这张床我爸现在还在用,很结实,没有一点问题。
两张床的床头是窄窄的过道,过道对面并排放着坛坛罐罐——米缸、油缸、酒缸以及腌酸菜的坛子等等。
大床床尾紧靠着的墙壁角落里,贴着一幅张瑜的画报,画中人嘴角含笑,眼睛大而有神,是当时很有名气的一个演员。
演员张瑜床的正前方对着木格子窗户,很大的一个窗,窗棱是一些不规则的横折竖直,并没有窗帘,似乎褙过一张塑料薄膜,又似乎没有。
窗户下面放着一张抽屉桌,也是很老旧,不晓得用了多少年,上面摆放着各种零碎物件。
我每天醒来,看着晨光从窗户中投进来,窗户外面有鸡群醒来的声音,母鸡沉缓地咕咕咕,小鸡仔声音稚嫩地叽呀叽呀,大公鸡则高亢幽远地打着鸣,此起彼伏。
我妈总是第一个在这早晨的奏鸣曲中起床,对着窗户下抽屉桌上一面圆镜子梳头,绑一个简单的马尾,然后去收拾鸡零狗碎,安排一家五口人的生活。
我妈在楼板壁上倒挂了一些竹箩,里面会找到一些好吃的:白砂糖、米饼、鱼干等等,是小时候最引诱我去翻的地方。
阁楼是另一个让我感到神秘的地方。楼是木板搭的,用木梯爬上去——木梯不用的时候侧放,用的时候就放平,好像是为了防止我们小孩往上爬,但其实这样并不能阻止我们——楼上放着箱子里装着衣服、棉被,还有我们姐弟读过的书、成堆的油茶壳。我在老木箱里见过一条大红的锦被,从没见我妈拿出来用,我猜那大概是她和我爸结婚时唯一置的东西吧!
厨房烧火时,烟雾会熏到楼板上去。因此看上去各处都黑黑的,行走间楼板在脚下弹动,发出声响,有一些怕人,但我还是忍不住爬上去翻,仿佛可以在里面找到宝贝。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还从楼板上掉了一条绿色小蛇下来,但我并没有觉得多害怕。
除了这些,我印象很深的还有老屋里一个十分老旧的木制洗澡盆。因为这个盆子被虫子蛀了,木板也腐朽了,老是漏水。我妈拿棉花团把漏水的地方堵上,但并没有多大用,每次用完,房间里一滩水。
老屋除了这个盆子漏水,屋顶也经常多处漏水。尽管我爸总是去拣瓦片,清理上面的树叶,但一下雨,房子里就滴滴答答,把家里的盆子桶子都拿去接漏都不够。更糟的是家里是泥巴地,浸了水又湿又滑,久久不干。
在我这样一点点地回想中,老屋的许多东西都清晰了不少。
为什么这样穷且破的老屋,却总让我不舍得忘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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