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的时候,酷暑裹挟着盛阳占领了整个大地。
山里虽说温度比外面炙烤着的裸露的土地低上不少,可潮热的暑气也依旧在林间氤氲徘徊,久久不散,连空气也变成了树叶烘烤后蔫蔫的味道,让人无精打采,只觉得乏困萎靡。
众人在期盼着夏暮秋来农忙时节的秋假,想象着回到家从井水里捞起冰西瓜,凉快的汗巾拭去燥热,一脚蹬掉鞋子盘坐在竹席上将西瓜据为己有,阿母在身旁眯着眼打着扇子,凉风徐徐地拂过脸颊和发梢。
这么一想,似乎那分甜那丝凉已经从心底往外浸透全身,眼下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不知道是谁小声地提了一句,“天一好像没有秋假,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让回家”。
自此之后,众人便对这件事缄默不提。
八月二日,万里碧空,旭日初升,橙色的暖阳一点一点变换着光影的角度,照亮了穆塔峰上石堡红色的塔尖。
张妍眼见迟叔恩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走过去往外探,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到一处静谧的竹林,没有风过路的时候,连沙沙的轻曳声也没有。这有什么好看的?
正要收回目光,竹林一隅忽然出现一抹白,缓慢地走到木栏上靠着,轻阖上眼,一脸的疲惫。
迟叔恩目光一凝,连呼吸也停滞了。
张妍打趣道:“人是你救回来的,不去看看?”
“这里的月光查不出她的病症,我不想她继续被折磨下去。”迟叔恩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所以呢?”张妍收敛了笑意,严肃地看着他。
窗边的男子双拳紧握,“我要带她回去。”
“你疯了?!”张妍猛地放下手里的茶杯,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凌厉,“你想都别想,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我要带她回去!”男子的目光紧随那道身影,似乎已经痴了,只有这一个念头。
室内中央软座上,安章从容地放下刀叉,拿起搭在腿上的绢巾擦了擦嘴,缓缓开口,“你想带她回去是不可能的,我给你个建议,不如去流月湾试试,那儿或许有人能救她。”
迟叔恩机械地回头,艰难地开口,“好。”
张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息一声,“看来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放下。”
“世间偏偏就有些人和事,深入肌理,刻骨铭心,时间也不过是徒劳,何必强求。”
槐衣没有大家一起吃早饭,昨晚有些新的体悟,她带着晨习记录来找之章启明请教——通常启明很早就到,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大家。
几座山峰都有索桥相连,唯独金云顶是特别的存在,依然要从山谷一脚一步地走出来。她哼哧哼哧地从南坡上山,走到中途停下,在额头抹了一把汗。院服早换成了短衣短裤,原本玉石般净透的藕臂呈现出黑白分明之势。
静室已在目之可及处,她掏出水壶灌了一口,准备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地。
余光突然瞥到竹棚后外方的一片竹林,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崖石边。她定神望去,那短发女子忽地又消失了。槐衣盯着看了好几秒,没见有其他动静,怀疑自己是不是阳光太强晃了眼。
上完修灵,槐衣脱离人群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钟宥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她。
“你去哪儿啊,这不是去布尔拉的路。”
“我……”槐衣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把胳膊从他掌中抽出来,“哎呀,你不要拦着我,晚了一会儿该迟到了。”
“那你去哪儿啊?”,钟宥翰瞧她步履匆匆,快步追上来,“诶,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在竹棚不远处遇到一块单刻“境”字的石碑,再往里走一片茂密的竹林。林子里是竹叶曝晒后的懒洋洋的清香,虫鸣声从四面八方的竹丛里传出,绕耳不绝。
钟宥翰很是不解,跟在身后小声问:“槐衣,你要找什么?”
“嘘。”前面那人回过身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招手示意他往竹边靠,藏进竹影里。两人又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往里走了一段,看到不远处一座竹屋露出一角。
槐衣溜过去躲在护栏外,悄悄爬上台阶,趴到半开的窗外探头往里瞧。
一床一桌,一把雕花小椅一盆端秀兰草,内设简洁雅致。
“这儿有人住过。”槐衣看着凌乱的被褥,笃定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钟宥翰往里瞟了一眼,“说不定之章启明就在这儿休息呢。”
“不,不是,是一个短头发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
“嗯。”槐衣点点头,又四处看了看。
钟宥翰不太理解她为什么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修院里这么多启明,你不认识也很正常。”
“我就是觉得她很不一样,”她叹了口了气,“算了,我们快去上课,一会儿该迟到了。”
“诶,”这人怎么说走就走,钟宥翰连忙跟上,“今天启明说的有所突破的人就是你吧,你平时怎么晨习的呀,教教我呗。”
“再不快点可就真迟到了!”
箭步冲进教室里,两人大口喘气,还好还好,没有迟到。
姬承狐疑地看着他俩,“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这件事不知从何说起,槐衣笑嘻嘻地开始鬼扯,“哦,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休息了一会儿。”
钟宥翰一口水差点呛着,张大了眼睛看着她。
“摔了?伤到没?”姬承急忙上下检查,没发现露着的小胳膊小腿有擦伤或淤青。
“没事儿,她连一点皮都没擦破。”钟宥翰急忙在一旁掩护。
“咳。”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众人赶紧坐好,以为是之恩启明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大家疑惑地看着他夹着一本书走进来。
周摩林面露惊讶,这不是之西启明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个一头暗金色头发的人一脸冷静地对上大家打量的目光,“你们之恩启明有事请假了,这两天的修格由我暂代。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世西。”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之恩启明不是前天刚回来吗,难道又出去了?”
“不知道,我希望他快点回来,我不想让别人代课。”
“哎,我也好想下山去瞧瞧。”
“启明这次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啊……”
这位之西启明是教授修道中“百事声闻”一课的,今天修格讲的是“文化与文化习俗及其发扬”,周摩林觉得上着上着,这课就变成“百事声闻”了。
“你们以为眼见的就一定是事实吗?错!”他猛地一拍桌子,众人吓了一大跳,“你们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们看到的部分。”
“这个‘别人’从自然到动物到人类,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具有这样的本领——伪装,伪装的目的是为自己谋利,这个利益可能是生存,可能是生活,也可能是满足精神需要。”
“食人花只让你看到美丽的外表;幼崽的可爱神情能提高它们的幼年生存率;深海里安康鱼周身隐藏在黑暗里用被允许看见的光亮来捕获食物;阳光偶尔才会在水汽和棱镜下原形毕露地分成数种光波;贫穷的父母将佳肴堆进孩子盘里却不让他看见舔舐盘底的自己;有时你会在人前微笑却在背后赠予深藏的恶毒目光。”
“那些能看见的,被看见的,善意的,恶毒的……每一幕的‘被看见’背后都有其深意,我们用‘被看见’来保护自己、去伤害他人、为谋取利益……毕竟,在这张无形的巨网里,一切的一切都处于在捕食和被捕食的无限循环之中。”
“习俗也是如此,文化寓于其中,习俗是其能被看见的外包装。有人用习俗慰藉精神,自然也有人用习俗求财谋利,还有人借其获取声名。暄旸百姓搭起‘长凳灯’期盼驱走邪恶,祈求平安和丰收;达都之众企图谋求心想事成的‘贴红条’最早也不过是小贩的谋利手段;各地领主每年祭拜天地祈求福泽也是民心所向。”
“今日《百事小札》第五录,一个牧人将牧场主数十头黄牛尽数割喉引起轩然大波,以犯上和残忍臭名昭著为人唾骂,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背后牧场主花重金压下了奸杀其妹的报道。”
“世人从未看清生活、自然和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有意识去追根溯源,更不要谈透过现象究其本源去找到可能能被看见的本质和真相。”
“……”
直到之西启明离开了,教室里依然鸦雀无声,往常早就嚷嚷着喊饿的几个也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座位上。
刘微然动了动喉咙,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邻座,“那个,摩林……你平时都这样上课的吗?”
身体还是诚实地发出了饥饿的警告,众人双目紧闭静坐在木椅上,在食物的香气里将两手交叠放在左胸祝礼。
“婉儿来吃这个。”姚郁菲在她的盘子里放了一块鱼肉,得意地说,“‘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没腿的’,鱼肉和禽肉可比猪肉、牛肉更优质,你多吃点。”
“咳,”姬承轻咳一声,看了她一眼,小声提醒,“郁菲,吃饭少说话。”
“哦。”后者委屈地瘪了瘪嘴。
姒君扬笑出声来,“就你还显摆呢,食鉴课的时候就属你做的菜最难吃,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用我做,别人做好我只顾吃就行了。”姚郁菲愤愤地戳着盘里的菜,瞪着旁边举着鱼斗笑得正欢的那人,这个死丫头,竟然嘲笑我。
“嘘,”钟宥翰回头往内屋张望,“这话要是让之岩阿婶听到了,你可得挨骂。”
祝玉洁在一旁嗤笑一声,平时装得像模像样,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越看姚郁菲,心里越是瞧她不起。
姚郁菲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她就不明白了,生来富贵那也有错吗,干嘛要自己去劳作,凭什么一个做饭的也得让大家敬着。不过她可没傻到跟祝玉洁一样明面上公然对抗。修院哪都好,就是有些规矩实在晦涩,让人捉摸不透。
吃过午饭,一拨人就近在二楼的静室里午休或复习,另一些人滑着索桥回到乌格,或回云中居或转道去揽阅塔。
姬承从树梯下来的时候,看到安颜明若蹲在树下捯饬一根树枝,肉乎乎的小手上全是泥灰。
“你在种树?还是栽花?”姬承好奇地问道。
明若看清身后来人,急忙站起身来,局促地擦了擦手,“我在给昙花松土,这花娇嫩,我担心养不好……”
“别担心,你这么细致和用心,肯定可以照顾好它的。”他走去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待花开时,你可记得邀我来一睹花容啊。”
“好。”明若双颊绯红,开心地扬起嘴角。
“走吧,去上课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