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早懂你 该有多么好

   

我若早懂你 该有多么好

从小到大，一直坚信我妈偏心，更疼哥哥一些。什么？有什么证据？没有，是直觉，一种感觉，比如说，对着哥哥笑的次数比对着我笑的多，我爸训我时就会帮腔，训哥哥时她就不吭声。这也就算了，后来表哥和表姐在县里读书分别在家里住过几年，我妈对他们都比对我好，但凡跟他们吵架，她从来都是训我（其实也真都是我在挑事的缘故，每次表哥表姐都让着我的）有没搞错？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为这，曾经无数次怀疑过我是不是她捡来的，但每次照镜子看到跟她一模一样的大脸盘子，又打消了怀疑。

      倔强如我，偏心就偏心，才不稀罕你喜欢呢，越偏心越要跟你对着干。趁我爸不在，她教育我的时候顶嘴翻白眼那是常态，动不动摔门而入躲到自己房间不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情，最损的是有一年冬天早上她一边唠叨我一边打热水准备洗脸，趁她去厨房看早餐做好没有的空当，我赶紧往盆里掺了好几勺凉水，妈妈洗脸时惊呼：“我刚打的热水怎么就变成冷水了！”我在房间捂着嘴偷笑，当时心里得意极了。

    年少时的我，打心眼看不起我妈，虽然亲戚都夸她温柔贤淑，我觉得她简直就是女人届的耻辱，完全以我爸马首是瞻，爸爸要说白纸是黑的她肯定也会赞同，在我们家，我爸素来说一不二，妈妈就是个小跟班，没一点自己的骨气，最可恨是我爸训我时，我妈就在旁边帮腔，我爸说：“你这件事错了，做得很不应该。”我妈马上接上：“对，就是错了，下次不能这样做了。”帮凶！我在心里猛翻白眼，这就是为虎作伥！那时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绝不要做我妈那样的女人，我要肆意妄为，绝不看男人眼色行事，不结婚也不生孩子，潇洒到老。所谓成长就是，有一天我们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过的样子……

亲戚都说爸妈几十年恩爱如昨，走到哪里都是秤不离铊从没吵过架，他们哪里知道内情，我爸脾气臭，一切恩爱都是以我妈的无条件忍让为前提，初中学历史学到秦始皇是暴君，顿时觉得醍醐灌顶，这个词用来形容我爸多合适啊！后来读诗每每读到那句“妾为丝萝，愿托乔木”就想起我妈，觉得她就是那柔弱无助的丝萝，依附在我爸这棵乔木上，离开他就无法生存。在印象中我小时候爸妈就吵过一次架，不不不，那其实不算吵架，完全就是我爸单方面开战。起因是我爸胃不好不能吃辣椒，为了照顾他的口味，家里基本上不吃辣菜，可是妈妈又喜欢吃辣，有天忍不住做了个擂辣椒，其实平常隔三差五偶尔妈妈也会做一个辣椒菜，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长大以后的我分析，应该是单位有什么事情不顺让他把情绪带回家了），我爸回来勃然大怒，当着我们的面把擂辣椒的碗摔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丢下妈妈一个人在阳台暗自垂泪。大度如我，放下跟妈妈的恩怨跑去安慰她：“别哭了妈妈，爸爸真讨厌，我们以后别理他。”不记得她有没有感动地抱住我之类的，反正后来她还是不肯跟我一条心，照样在我爸面前低眉顺眼，跟往日一样唠叨我。

      为什么打小就跟我妈不亲呢？这个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呢？年少时如哲学家一样喜欢思考（胡思乱想）的我也反复追溯过这个问题，但一直无解，慢慢长大后才开始有所领悟。

爸爸常年在外地当兵，我两岁多的时候妈妈有了随军机会可以带一个孩子去我爸部队，因为我太小带去不方便所以是哥哥跟去了，然后又过了几年爸爸从部队转业回县城，分配的房子跟鸽笼似得小，我还是不能跟他们一起生活。

那段时间我一直跟奶奶住在乡下，爸妈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我，小时候的印象就是早上开眼，妈妈坐床头温柔地看我，过一天再睁开眼她又不见了。长大后读到白居易的：“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就是幼年时妈妈给我的感觉。奶奶最喜欢说我三岁多时的一件事，她带我去军营看爸妈，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想要我跟他们一起睡，我死活不肯，连她帮我把尿，都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被她掐了一样，每每说到这个奶奶就非常得意地笑，很为我跟她更亲近而骄傲，妈妈在旁边讪讪地陪笑。很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真正明白这件事对于当妈的来说，心里有多难过！大女儿弯弯一岁多的时候，妈妈生病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弯弯，她不能帮我带孩子了，要上班的我无法两边兼顾，只能把弯弯送去她奶奶家生活了几个月，等我熬不住想念还是把她接回来时，她已经对我很陌生了，刚开始相处的那几天，她不好好吃饭我忍不住训了几句，两岁的她恨恨对我道：“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妈妈。”满腔怒火的我顿觉万箭穿心，忍不住当场哭了起来。当你伤害爱你的人的时候，浑然不觉，直到某天，被你爱的人伤害的时候，才明白当时的她，心里是怎样的痛……

到七岁半，我才回城里跟爸妈一起生活，乡下的野丫头进城浑不适应，喜欢光着脚丫不爱穿鞋，跟群野小子一起混大的我还满口脏话，溜墙爬壁特别擅长，说起谎来不用打草稿。现在想来温柔贤淑的妈妈看到这样泼皮无赖假小子一样的女儿一定很失望吧，性格没一点像她，而且处处跟她做对，时间久了，难免跟我不亲，而哥哥向来性格温和，爸妈说什么他都很听，不像我那般爱回嘴，从来不会像我般狠狠摔门做脸色给妈妈看，做父母的爱孩子，但也不是欠孩子的，哪个孩子更贴心，难免会对他更好，那倔强不听话处处做对的，只能由她去吧。

跟妈妈关系的真正改善，在我第一次做母亲之后，怀孕时她对我格外关照，嘘寒问暖都不算什么，在我生完孩子后贴心照顾我坐月子，当她抱着弯弯温柔哄她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那时候在旅行社上班工作压力大，生完弯弯不到三个月就回去上班了，白天妈妈帮我带孩子，晚上回来我陪一下孩子，喂顿奶她又抱去陪着睡，当时年轻不觉得，等生完他他，她生病不能帮我带，我自己带孩子的时候才明白，当年妈妈帮我承担了多少辛苦。

弯弯几个月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妈妈说孩子太小，不让我去奔丧，她自己跟爸爸回了娘家，第二天回来眼睛红通通的，仍然帮我尽心尽力带孩子，没心没肺的我浑然不知道安慰她，照样去上班。很多年后，知道妈妈过世噩耗的晚上，哭了几个小时后的我突然想起那天的情形，她的妈妈过世了，她成了孤儿，却依旧照顾我的情绪，不让我察觉一点异样，那样坚强的妈妈，怎么可能是我想象中柔弱无助只懂得依附爸爸的样子呢？

越长大越懂事，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浑蛋女儿，当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才知道当妈的不容易，开始学着哄妈妈开心，给她买衣服零食，带她和爸爸出去旅游，妈妈欣然接受我的一切示好，偶尔陪我一起嘀咕一下对爸爸的不满，比如说，爸爸有一点不舒服就会哼哼唧唧，妈妈瞟一眼他低声跟我道：“看你爸那娇气的样子，我当年住院开刀都没像他那么哼唧过。”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妈妈对爸爸也只是表面的顺从嘛，她内心很有自己想法的。

到弯弯渐渐长大，我跟青春期的她时有摩擦，往事一幕幕重演，当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狠狠摔上门把气得浑身颤抖的我关在门外时，忽然就如五雷轰顶一般，想起小时候我这样对待妈妈，以前门外是气急败坏的她，门内是若无其事的我，现在我变成门外气急败坏的妈妈，天道好轮回，究竟放过谁，这是活生生地报应。那一瞬，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情，懂得了她的无奈，知道了自己的混蛋……

弯弯12岁那年生病住院晚上需要人陪，他他才四个月还在哺乳期也需要我，他他爹又要上班又要做饭，我焦头烂额，只有打电话跟在家乡的爸妈求助，后来爸爸说，中午接到电话的时候外面下好大的雨，他的意思是想第二天才坐车来长沙，妈妈等不及，收拾了东西催他赶紧走，冒着大雨两个人去了汽车站坐车，当天晚上就赶到长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爱也需要回应，如果一味只是对妈妈抱怨故意跟她做对，时间久了难免会凉了她的心，但一旦对她示好，她又马上倾尽全力。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桀骜不驯的我为人妻为人母后，慢慢也有了低眉顺目的样子，至少在人前也能模仿着母亲贤妻良母的模样，才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其实早就深入骨髓。等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她的无奈和选择。小时候听外婆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当地民兵营的女营长，扛过真枪，wu斗时她挎着药箱在战场上冒着子弹抢救伤员。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年轻时的妈妈英姿飒爽胆大心细，堪称女中豪杰，嫁给爸爸以后，为了家庭的和谐稳定，慢慢磨去自己的棱角，做温顺的小媳妇，何尝不是因为我和哥哥，她牺牲了自己的个性。

唯一庆幸的是，我懂事还不算晚，在妈妈有生之年，陪着她的时候哄她开心，有时抱着她说妈妈我爱你，她虽然扭捏着不是很习惯我的热情，心里还是很受用，脸色笑得无比灿烂。但这懂事如果能再早几年就更好了，妈妈可以多开心几年，我以为她会一直都在的，总觉得来日方长，想着以后跟她学织毛衣，跟她学做香肠做酸菜，她还有很多本领我都还没学会，怎么就走了呢？

人老心慈，爸爸晚年脾气变得很柔和，对妈妈百依百顺，把妈妈宠得像个孩子，在人手一部手机的时代，我妈居然没有手机也不知道怎么打电话，我说送一部手机给她也不要，说反正成天跟爸爸在一起，用他的手机就可以了。心中暗暗有些担心，爸爸比妈妈年长几岁，万一他走在前面，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妈妈到时怎么独立生活呢？到时一定要把她接来长沙跟我一起住，让我来照顾她。没想到妈妈却走在前面了，妈妈走后爸爸悲痛不已整晚都没有合眼，在我们的安慰下第二天晚上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 打算上楼拿衣服洗个澡休息一下，没一会儿满脸是泪走下来：“平常洗澡都是你妈帮我准备好衣服的，我今天上楼打开衣柜都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放在哪里的，离开她，我什么都不会了……”原来爸爸才是被照顾无微不至的那个，离开妈妈，他的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了……

不知不觉，妈妈走了一年多了，经常会想起她，亲戚朋友交口称赞她的贤惠善良，强势如奶奶，生前跟两个婶婶都吵过架，唯独跟妈妈没有红过脸。表哥表姐在家里轮流住了六七年，她待如亲生，扪心自问换成是我，老公姐妹的孩子几年住家里，未必能做到像她那样的好。爸爸这边的亲戚和她娘家的亲戚有什么事情，她都是尽心尽力，身为长姐和长嫂，两边家族有什么事情都找她做主她从不推卸。以前工作的时候年年评先进都有她的名字，同事很多都是她的好朋友，更难得的是爸爸朋友的老婆也跟她成为了好朋友，接人待物没有一点纰漏，而且最难得是从不在背后嚼人舌头如平常妇人那样说三道四。越懂得她才越明白她的伟大，爸爸那样脾气暴躁性格刚直的男人，如果妈妈跟他硬碰硬，那不得天天吵架，我跟哥哥的童年肯定暗无天日，妈妈以柔克刚，一点点润物无声改变爸爸，妈妈才是有大智慧的女人，她身上太多我需要学习的东西了……

如果妈妈没有走，今天应该72岁了。

妈妈，你若还在，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