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猫记

作者: 泥小鳅 | 来源:发表于2017-03-19 16:47 被阅读78次

    屠猫记

    前段时间,天天早起去上学,走到文具店门口总能看见一只黑毛腹白的猫慵懒地睡在一把木凳旁边,友人走过去撒下一把特地带过来的猫粮,那猫却骄傲得很,高兴了就自顾自吃去,不给人一点亲昵,他若是不愿意了,却连眼皮也不曾抬起来看你,只稍稍挪动身子,仿佛怪怨你扰他清梦。

    我一向是不理的,对他保持着陌生,不曾给他吃食,也不会蹲下来摸摸他的下颌或者毛茸茸的头。然而最近几天,他却让我有些心神不宁,是在文具店门口没有再见他的缘故。我曾经进去买些纸笔时也留意过角落,然而总不见他。

    南方十月,天气渐渐变冷了,这猫畜却不知哪里去了。听闻前段时间他生了一窝猫崽,一个一个地被送了人,剩下两个,然则最后两个也要离去一个的,我慢慢地竟想到他莫不是伤心过度了罢?虽为畜生,也是十分可能的。我一下便觉得很恍惚。

    我幼年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母猫,是祖父苦恼于家里的鱼肉总被老鼠偷吃而从族亲的一个伯母家抱回来的。那时家里已然有了鸡鸭狗猪之类的动物,唯独缺了猫,因而他的到来,是使我们大人小孩都感到十分高兴的。祖父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因为他养的上一只黄猫十分有能耐,几乎夜夜能捕鼠,且不挑吃,即便没有鱼或肉,单给他青菜汁淋的粥,他也是吃的。这猫曾给祖父带来莫大的荣光,因为别家的猫简直懒得不成样子,养得像宠物,邻居来找祖父闲聊,总要先夸赞这猫一番。可惜后来就不见了,有人说是被曾诅咒过此猫的独眼张给抱走藏在家里了,祖父一怒之下踢开了独眼张的栅栏,终于没找到那只猫,然而两家人却是从此不相往来了。也有人说是被村口那些经常瞎混的少年抓来炖了,也许是的,因为在村庄里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我就曾经听说我哥哥半夜和他的兄弟摸进别人的菜地里偷过菜来煮鸡汤或者猫汤喝。总之那只猫是从此不再回来,我的祖父因痛失爱猫而黯然了好些日子。

    新猫的到来,使祖父重新笑逐颜开。吃饭的时候总要把他呼过来,五花肉一块一块地扔给他吃,还取了个名字叫“能儿”的,大概是希望他是个捕鼠的能手。

    能儿刚到的时候又瘦又小,刚落母胎不很久,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不爱运动,连食也懒得觅,总蜷缩在小窝里,神情竟有人的郁郁寡欢。祖父常常给他打扫窝里的粪便,他很是担忧,“若是忘了喂食,怕是要死的。”我们这群小孩子,于是有了给他送食物和水的任务,也惟有送食时,我们才获准靠近能儿。

    这样过了三个礼拜,能儿大了点,却依旧只躲在自己的窝里。眼看冬天即将到来,祖父开始琢磨着给他弄个窝过冬。他在整栋房子里摸索了个遍,终于有了灵光一现的喜悦:祖父从前是打棉花的,他做的棉被里放了很多层的棉花,十分暖和,盖在身子上还嫌重,他于是想把线拆了,从中抽出几把棉花来放到猫窝里去。然而这个计划遭到祖母严厉的禁止,祖父只好颓丧着抓了好几件旧衣服来替代,而且把窝移到靠近厨房的柴房里去,说是比较暖和。

    有一天清晨,约摸五六点钟的光景,祖父和祖母一同起了床。祖母淘米煮饭,祖父则奔着柴房去了。深冬腊月的,那井水自是冰冷异常,那冷幻化成尖利的刀子,直直地插进你的骨头里去。祖母是感到相当的不满了,带着对一只猫的妒忌,她冲祖父嚷嚷道,成天理那只什么好吃懒做的猫,鼠不曾抓过一只,倒是比人重要,比吃饭重要。

    祖父搓着手说,我和你一个头发短的妇女计较些什么!他丝毫不悔改地仍旧往柴房去。祖母受了委屈,默默地淘着米,不一会儿,就听见柴房里的人叫她了,老太婆,快些过来……祖母放下锅就过去了,祖父指着猫说,你看看这只猫,怕是死了?怎不见动一下?

    祖母用手戳戳猫耳朵,那猫惊喜地动了动,想是刚刚睡死了,又冷,不愿动罢,该是被我的手给冻醒了。祖母说。

    祖父放了心,给他掖掖窝,又拿了一条破布给他盖上,才和祖母出来。

    冬天过去,能儿就大了,整个的十分壮硕,渐渐的也出来活动活动,其实是被祖母赶出来的。天气暖和了,祖父开始期望着这猫能抓一只壮硕的老鼠回来,以振雄风。因而在桂圆树下的藤椅中小憩时,总爱招呼他过来,近乎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你总该去抓只老鼠,不论大小,但凡是偷吃的,一律冲上去咬他一口,叼着走。”

    然而能儿总是懒懒的,舒舒服服地睡他的觉,而且大胆地,竟敢往祖父身上蹭了。祖父对他的这个举动是尤为欢喜的,认为他已经慢慢地步入正轨,差不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矫健的爱宠了。祖母仍旧是不大喜欢这只猫,伊说,没有哪只畜生要用如此久的时间来熟悉环境,而且顿顿吃肉,简直过得比人还好。因认定这是个娇生惯养的种,伊总想赶他出去,另抱一只回来,但祖父不允。自此,伊看见能儿总是骂骂咧咧的,怒目睁圆,吓唬他,猫窜得也快,很快地便消失在伊眼前。

    四月很快到来,门前的桂圆树抽出新芽,田野里也到处绿油油的一片了。能儿已是肥得不能够再肥了,圆滚滚的好似长了尾巴的圆柱,走起路来肚子左晃右晃。

    这段时间,或许是受了春天的感召,能儿一改往日的慵懒,忽然地爱往外边跑了。祖父屡次去柴房,看不见他的影子,便镇日地锁紧那笔稀疏花白的眉毛。祖母叨叨着,这死猫,万不要大着肚子回来生崽就好。祖父不言语,然而看得出来他也是担忧着这个。

    终于有一天,祖父从田边回来,瞧见能儿和一只大黑猫在瞎子张的屋顶上眉目传情。我们小孩儿都知道,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忽然在一起,和一只公猫和母猫忽然在一起是一样的,必然是要生崽了。祖父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一根竹竿,就往上胡乱地打,也不管打中的是能儿或是那只黑猫。两只猫被外公突如其来的棒打惊吓到,飞一般地逃跑了,而能儿的逃跑更令祖父感到愤怒:他竟随着黑猫跑而非窜回家中!

    “这该死的猫啊,白养了他几个月啦!”

    从此能儿的地位在家中一落千丈。吃饭时,祖父再不把肉扔到他的食盆中去,再过些日子,是连饭也懒得定时给他吃了;祖父躺在藤椅上抽旱烟时,也不允许能儿在他脚边蹭着了。有一回我放学回到家里来,就看见能儿喵喵地在祖父旁边叫着,听着甚是可怜,想是饿了,而祖父不耐烦地、粗暴地一脚踢开他,正踢着腹部,能儿没料到这突然的袭击,凄厉地叫了一声便窜上屋顶去了,晚上不见回来。

    “能儿不回来,不要给村东的野孩子吃了才好。”我说。

    “哼。”祖父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没有如我想象中的热情的回应。

    翌日,早饭间,远远地听见能儿的叫声,不一会儿便看见他从屋顶上跳下来,跑到祖父旁边,喵喵声响着。祖父似乎心情总不见好,照旧给他一脚。我一下子同情起他来,忘了昨日那一脚是如何使他痛得惨叫,又或许是他并不知道最疼爱他的主人已经不复爱了罢?能儿受了这一脚,淡黄色的眼睛了充满了疑惑和惊惶,隔着半米的距离,时时尝试着再回到往日饭桌下专属于他的位置上,而祖父用脚蹬着地恐吓他,使他又退却,终于在祖父抄起屁股下的凳子时,窜上了屋顶。祖父仍旧坐下来吃饭,而我看见能儿在屋顶稍停了一会儿,悲伤地看着我们。

    我第二次从学校回家时,能儿已经下崽了,满满的一窝,十一个,祖母说有两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死于兄弟们抢着喝奶而爆发的撕扯。因为虚弱,能儿看起来郁郁寡欢,猫崽在一个多礼拜后渐渐能行走了,他看起来又有一个母亲的如释重负。祖母镇日发愁。这一窝的猫崽如何能养呢,太多了。幸而村里愿意养猫的人还有,于是每隔几日,便有人来抱走一只或者两只猫,然而还剩五六个,免费送也没人来抱。没法,祖母说把他们扔到村外的破屋里去。我感到十分惊诧,便是没人要,也不能丢掉的,这样小的猫,没人喂养如何能活呢?我看向祖父,然而祖父只吸着烟,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心情,沉重得如同摇丢掉的是我的孩子,祖母把猫崽抓进麻包袋中时,能儿凄惨地叫着,然而终究无能为力。在村外的破屋处,我特地找了些能取暖的破衣服破塑料,放在角落里,使他们不至于饿死。小猫们也悲哀地叫着,这叫声使我意识到我自己是个刽子手,可我能怎么样呢?祖母是不同意我再把他们带回去的。我于是悲哀着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破屋,此后便再也没去过那里,小猫们的死活,我也不得而知。

    十一个孩子相继离去,大概对能儿是个重创,不久后在家里就鲜能看见他,偶尔见他,几乎都是在夜里,写作困乏了的时候。祖父只当他没养过这只猫,放任他到处去,由此家猫便似野猫了。祖父万没有想到,能儿会加入到老鼠的行列去,竟也来偷吃了。他就曾亲眼看到能儿跳上饭桌,叼着鱼吃,边吃边发出饥饿的哼哼声。

    抓猫的计划由此便开始谋划着。狗二叔说须得摆些肉出来,那畜生饿了便会出来,待那时就用绳子把他吊起来。大家一律说好。即刻便准备好食物。我忐忑着,希望能儿不要回来,然而终不能如愿,屋顶上传来了猫叫声,我于是又希望那是瞎子张家的大黑猫,待看见那确是能儿,才彻底死了心,回屋写字去了。

    我胡乱涂鸦着些不成器的东西,心里堵得慌。这时,房外传来猫惊慌而凄惨的叫声,我知道是能儿被抓住了,这么一个大活物,今天就是他的死期!我的眼睛几乎要湿润,又接连听见使我听了心碎的声音,大抵是狗二叔拿锄头砸了他的头罢?我们这里的人,杀鱼时先用刀敲晕鱼头,杀猪时先把猪头砸晕,杀猫也应该是这样了,人们相信,只要脑子坏掉了,便想怎样也不能怎样了。又传来一声猫叫!

    狗二叔说,别看他不动了便以为他死了,须把他吊上个把时辰,猫有九条命呢,你要放他下来,他便活了!那时你再想抓他,也抓不住了。

    我借口去上厕所,走出门去。祖父仍旧在抽他的烟,一个个烟圈寂寂地出现又消失,狗二叔和其他的屠夫在磨着刀唠嗑,说的无非就是即将被他宰割的鱼肉,祖母则很勤奋的,在灶前烧水。我看见能儿。只见他一条几十公分长的身躯直直地吊在桂圆树上,我诧异于能儿竟然有这么长了!那条终日卷在屁股上的尾巴终于摊直了!我本已十分惊惶,待看到能儿的眼睛时,便是受了惊吓了。那淡黄色的如猫头鹰的眼睛赫然张着,这一刻我仿佛被一双眼睛给抓住了,施以严酷的拷问。

    我未曾想到能儿的眼睛会是睁着的,抑或是猫死时眼睛都不闭?我困惑着,然而得不到解答。

    至此我对于猫,总怀着歉疚,尽管我不曾喝过半口猫汤。

    夜深了,风又凉,我起身披衣,忽然发现窗外树影幢幢,别有一番意境。我在心底热切地希望着,明天上学路上,能在文具店门口见到那只久别的猫。

    2016.10.13

    本文获茧衣杯征文比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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