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八月十四日,75岁的白居易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他这一生,让后世的粉丝们羡慕不已,比如明人袁宗道就认为他是“世间第一有福人”:才高名盛,有豪宅、积蓄、挚友、红颜知己 ,官不小,健康长寿。
其实袁宗道只看到了白居易有福的一面,却没看到他一生的坎坷:没有生在盛世,少年经历战乱和贫穷;苦读入仕,正是可以大展宏图的年华,却因言获罪,被贬江州;儿女早殇,子孙凋零;挚友早早辞世,自身也饱受病痛折磨。
但白居易毕竟是字为乐天的人,除去平日诗中晒的各种幸福,他在阖眼前所作的《自咏老身示诸家属》,再度刷了下对生活的满意度:享受了七十五岁的高寿,工资丰厚;夫妻恩爱,甥侄孝顺;尝过了美味的新米,换上了温暖的袍子;没事时听孙子读书,看侍儿煎药;写写诗,晒晒太阳。多么惬意,多么让人知足的人生啊!这种人生态度给他带来了满满的福气,《周易》上说:“乐天知命,故不忧”。乐天知命、知足常乐的人,命总是最好的。
1.工资多也好,少也罢,满意就好
不同于其他文人的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白居易特爱在诗文中晒自己各个阶段的工资收入。
比如他当校书郎时的薪水“俸钱万六千,月亦有余。既无衣事牵,亦少人事拘。”(《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这笔工资相对于他后来的收入来说,非常微薄,但白居易没有哭穷,想想这份工资除去各种开支,每月还有剩余,而且活少,人事单纯,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随着白居易官职上升,工资也呈正比例上涨,三十五岁任县尉时,工资是“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观刈麦》)三十七岁官至左拾遗,工资翻到“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再授宾客分司》)五十三岁,调至杭州做刺史,工资二千石,生活相当富足。唐文宗太和七年,六十二岁的白居易被授予太子宾客分司,薪水达到七八万;再任刑部侍郎时,薪水八九万;当上平生最高官职太子少傅时,“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
工资从最初的一万六七一路涨到十万,白居易对工资只有一个态度——满意。后世的文人洪迈认为白居易生活太清贫乐。仅有死工资,没有家底,没灰色收入,甚至在他辞世前一段困难时光里,靠卖田卖房度日。可白居易不仅对此感到满足,甚至时常因为自己领取不错的薪水而心生惭愧。“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闲居》)。
俸禄多也好,少也罢,只有知足了,才能心安,既而享受生活。否则,人心不足蛇吞象,万贯家财似乞儿。
2.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吧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特别是拿自己的短处和人家长处比的时候,活生生的自虐。可人生活在社会中,避免不了比较,白居易也一样。但白居易的智慧之处在于,拿自己的长处去和别人的短处比,比上不足,但比下总有余吧。
比如他在《醉吟先生传》中专门和古人的不幸进行比较:“富于黔娄,寿于颜渊,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
我没那么富有,但至少比春秋时著名的隐士黔娄富,要知人家死时,连像样盖遗体的布都没有;没有孔子大弟子颜渊的贤名,但人家32岁就英年早逝了;著名隐士伯夷饿死首阳山,我至少不用受饿肚子的苦;春秋名士荣启期对快乐的定义是:是人、是男人、活到90岁,我的快乐比他有质量多了;东晋卫叔宝(即卫玠)帅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又怎样,体弱无比,生生被人看杀,我可比他健康多了。
通过和这些名人一比较,发现自己的长处不少,拥有得更多,根本没必要像同时代甚至前人那样,总和牛人的成功处进行比较,活脱脱找虐。
同样,和自己的同僚、同学们进行比较时也一样,比如白居易写在自己六十三岁的那首《吟四虽》:“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
我任太子宾客分司时是老了,可同僚韦长史(韦绩)已年过七十了;我一生仕途不算顺,可同年考上进士的同学郑长水(郑俞)后来官品低于我四品;我读书刻苦,损坏了眼睛,但同僚徐郎中(徐晦)都双目失明了;我不算富,可太子左庶子(郭求)比我还要穷。
虽然这种拿人家不如自己之处来安慰自己的心态有点“五十步笑百步”,可有些时候能让自己的心处于平和状态,特别是拼尽全力却无法如愿时。否则的话,烦恼重重,苦不堪言。人生苦短,适时学会放过自己。
3.无论海角天涯,有家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乐园
文人的诗文写尽治国经世之抱负、去国离家之伤怀,秀丽江山、花鸟虫鱼,甚至偶遇的陌生人都是他们的题材,但独独身边的妻儿却往往进不了自己筑建的诗国中。难道夫妻深情拉低了诗文格调?还是不懂如何去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
白居易千首诗中,给妻儿留了一席之地。他爱家,珍惜妻儿,他们的存在,让他的拼搏有了意义。“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欢娱接宾客,饱暖及妻儿”(《偶作寄朗之》);“历官凡五六,禄俸及妻孥” 《题座隅》;“我在魏阙下,谬乘大夫车。妻孥常各饱,奴婢亦盈庐”。《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除夜作》)等。官做到什么程度都不重要,为大唐之崛起或光耀门楣的目标太远太大,能护身边人周全,妻儿温饱无忧,这就是奋斗的全部意义之所在。
家这个温馨的港湾也抚慰了白居易的疲惫和失落,有家人的陪伴,哪怕陷入最失意的境地,也不凄惶。比如他被贬谪九江时,好友元稹为他感伤不已,而他的《舟行江州路上作》道:
“帆影日渐高,闲眠犹未起。起问鼓枻人,已行三十里。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
饱食起婆娑,盥漱秋江水。平生沧浪意,一旦来游此。何况不失家,舟中载妻子。”
虽然人生陷入低谷期,可家人都在身边,流放成了旅行,安稳地睡到日上竿头,秋水盈盈,洗去面上尘埃;船头的早餐早已香气氤氲。此景此境,正遂了平生的志愿。
长庆四年(824年),白居易从杭州返回洛阳,此时经济宽裕,政治上迎来春天,又荣归故里。但此时对于他来说,最幸福的还是:“妻子在我前,琴书在我侧。此外吾不知,于焉心自得。”(《自馀杭归宿淮口作》)妻儿都在自己身边,爱好的琴和书也在,这就够了,其他一切都只是浮云而已。
从长安到江州,再到杭州,再回洛阳;从结发到终老。一生相伴,一世追随,时光将所有的苦乐酝酿成温馨的浪漫;无论海角天涯,有亲人陪伴的地方就是乐园。
4.放过自己,海阔天空
佛说,人生的苦,都来自心中的执念。白居易是个很懂得放过自己,不和自己较劲的人。
当然放过自己不是什么都不去做,而是在于对自己要有一个正确的定位。
白居易毋庸置疑是个天才。据说他七个月会认字,五岁开始学诗。《新唐书》对他的评价非常之高,“敏晤绝人,工文章”、最擅长写诗,数量多,价值更高,“士人争传,篇易一金”。宣宗皇帝评价他“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吊白居易》)他的诗,小孩、外国友人都耳熟能详,他的文章影响了天下人。白居易不仅诗写得好,而且政绩更不一般。任杭州刺史时,筑堤治理钱塘湖、灌溉良田,留下白堤,见证千古功绩。
可白居易却常常认为自己是小才,称自己“太原一男子,自顾庸且鄙”,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才小分易足,心宽体长舒。”将自己看低,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谦虚自牧,而是对自己进行重新定位。悲士不遇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永恒主题,文人怀才不遇,既是社会制度的弊端所在,也更是文人没有对自己进行正确评估,能写几句诗文,就以奇才自诩,渴望建立不朽功业,殊不知自己真正的才能不在治国,而在文艺。
白居易将自己看轻、看小,放下执念,人生就少了许多烦恼,多了无数快乐,哪怕在人生低谷中,也不至于绝望,比如他被贬谪江州时,写的《答故人》:“问我为司马,官意复如何? 答云且勿叹,听我为君歌。我本蓬荜人,鄙贱剧泥沙。读书未百卷,信口嘲风花。”我本来就是底层人,没什么经国济世的才华。今日遭到流放,也不是什么屈才。有份工作在,安身养家不用愁。
识分知足,不和自己较劲,放过自己,海阔天空,人生自有一番好光景。
白居易的一生,经历过离乱,享受过和平,最后得以高寿。诗名满天下,作品中外传唱,雅俗共赏,老少皆宜,一生作品,结集完稿。靠自己的努力走上仕途,官不大不小,遭过贬谪,也经历提拔;兼济过天下,留下千古功绩;适当时候,退去独善其身,避开腥风血雨。敌人不多,朋友不少。退休生活不寂寞,诗酒风流夕阳红。正是他知足常乐、乐天知命的心态将生活中的荣辱、祸福、得失淡化,让心灵得以宽解,享受了别人享受不了的福分,更将生活过出质感。他的人生态度更在后世吸粉无数,譬如苏轼,在人生陷入低谷期,以前朝的这位偶像为精神支柱。
今天的我们,是否应该多读读白居易呢?
参考文献:
1、莫砺锋《评说白居易》
2、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
3、朱金城《白居易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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