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顶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岁末搞卫生，南方人称之为＂掸尘＂，清理旧物时，我发现了十几年前母亲遗留的一只小笸箩，里面除了针线梭子和旧布外，一枚铮亮镶有图案的顶针映入眼帘。我的心头一热，往昔母亲长夜挑灯，为全家老小缝补衣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上个世纪，顶针是妇女的必备针线辅助工具。可以这么说，我打从记忆起还没学会喊娘时，就熟悉了这件亮晶晶圆润润的东西。它套在母亲的中指上，就像闪亮的金戒指，在暗淡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它顶着针线从这头穿过那头，飞针走线，如行云流水一般。好几次，母亲灵巧的手伸进摇篮里，为我轻轻盖被时，我就吮着这只带有母亲气息的顶针，发出会心的微笑，仿佛是对辛勤劳作的母亲的安慰和褒奖。

那时，家里人口众多，生活困难，我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六个孩子六张嘴，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全依靠父母亲微薄的薪水。母亲是个要强认真的人，为了让孩子们穿戴得体面些，她真是煞费苦心。白天她是运输公司的女工班长，晚上，她是熬夜作针线活的绣娘，笸箩放在床头，煤油灯伴她度过半夜。每当家里的那口老钟，敲了十一响，我梦醒时分，依稀见到墙上母亲孤独的身影，听到缝补衣服的悉索声。好几次顶针从母亲的手中滑落，她打着呵欠从地上悄悄捡起来。

随着岁月的消逝，母亲原来柔软的手指变得僵硬和粗糙，手指围上了一圈又一圈橡皮膏。有一次冬天，我发觉母亲缝棉衣时，戴顶针的手指渗出血丝，不觉大声呼喊：妈，你流血了！

母亲摘下顶针，摇头叹息说，是手指开裂了。她用棉花棒蘸去血，又用橡皮膏贴上，可那只顶针套不上去了。她大概困乏了，苦笑着说，今晚不干，休息。然后，吹熄灯，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发出酣畅的打鼾声。我蹑手蹑脚地将那枚沾有血丝的顶针拿到面盆里，清洗干净，悄悄地放进自己的铅笔盒里。

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迟了。一进门，就见母亲在笸箩里搜寻着什么，小妹伏在床底下四处张望，还用竹竿拨来拨去。

原来母亲要为二姐去下乡纳鞋底，顶针找不到了。瞧着她们焦急的样子，我笑着打开书包，从铅笔盒里捧出一枚闪亮发光的顶针，递到母亲手里。

是你拿去的，怪不得找不到。母亲瞪大眼睛说，是不是去玩了，上课不好好念书。

不，妈，我给你买了一只新顶针，比原来那只大，你套上试试？”

母亲接过顶针，往臃肿的指上一套，果然大小适中。她用针往头皮上掻了一下，开始为姐姐做鞋底，一边唠叨地说，别看阿四是个男孩子，心比女孩子还细。

二姐接过话茬，说，她是你顶孝顺的独生儿子，没有白疼他。

一句话说得妈欣慰地笑了起来。

多少日子过去了，家里的笑声越来越多了。随着生活的改善，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洗衣机，缝纫机，电冰箱，源源不断流进了家门，母亲再也不会儿女的缺衣少食而发愁了。除了那年我考入大学，她高兴地为我做了一双布鞋外，她的针线活濒临失业，那只顶针也无英雄无用之地。她的粗糙的手指佩戴了真的戒指，是大姐买给她的。可她戴了几次，又害羞地藏了起来，说自己手指粗，戴了不好看。

母亲最后一次做针线活，是在八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因工作需要，去省外学习一年，临行前向老人家告别。当时母亲已是患了癌症的八十五岁的老人了。那天她断断续续地向我说了好多话，谈起过世的父亲，谈起孙女的学习，谈起天气，总是不忘叮咛一番。当我出家门时，她突然把我叫住，指着我的裤子说，你买来的新裤子太长了，妈帮你缝几针，改短些。

我说不要紧，往上拽点就行了。

脱下来！母亲不容置疑地说，走路拖地成什么样子，亏你大小还是一个干部，不能马虎！

我发觉母亲给我改裤子时，手哆嗦得厉害，但套上那枚闪亮的顶针后，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持针的手变得平稳调匀起来，一针顶着一针，一线穿过一线……望着母亲衰老而又坚毅的脸孔，我想人生的几十年，母亲就像那枚顶针那样，默默无闻地坚守自己的岗位，迎难而上，一步一个脚印。顶针，顶针，就是办事认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我觉得慈母给我上了人生的一课。

改好裤子，母亲叫我穿上试试，我走了几步，觉得长短合适，利索多了。

好了，好了，这样走路，妈就放心。

八年过去了，妈的话依然萦绕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