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

作者: 简凡文字创合 | 来源:发表于2018-07-30 22:09 被阅读0次

    狭长小巷,年代久远的青石板小路两旁趴着苔藓。旧屋一个接着一个,曲曲折折延伸着,在极目处透出一点光来,隐隐约约的。

    那是巷子口。旁常有一群闲话家常的妇人。正中坐一女人,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此妇已至中年,数不清有多少个堆积的游泳圈,大波浪的过肩发给人一种刚刚好的油腻感。那厚嘴唇张张合合,唾沫星子溅到别人脸上也毫不在意:

    “世道变咯!黑心老板现在也越来越不会做生意了!”可不,指点江山的大人物的唾沫星子,那可是要人拿着脸盆来接还来不及的。

    “前天我在王老五家买牙膏,以前买都是两块,现在那个站台的小丫头非收我两块五。这可怎么了得!一管牙膏多赚五毛钱,卖十管可就多赚了五块钱!啧啧啧,这么做生意,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那女人正喋喋不休着,有个眼见年纪更长,颧骨更高,嘴唇上的劣质口红已经沾了一点到门牙上了的女人冷不防插了一句话。大波浪妇人绿豆似的眼睛当即斜睥了她一眼。

    “徐姐今天这条牛仔裤不错,新买的吧?”那徐姐一听,得意地咧开了好不容易才闭上的嘴,眨了眨闪着精光的小眼睛:

    “你可算是有眼光,猜猜这条裤子花了我多少钱?”说着从竹凳上站起来,有意无意转了几个角度,好让在场的各位都能欣赏到这裤子于她而言有多么紧身。

    “八十?一百?”

    “一毛钱没掏!我男人那头的婆婆可是个能干的!反正这死老太婆现在家里没事情干,倒不如过来给我洗洗衣服做做家务。这不,一通电话就从乡下叫来了,还顺便捞来这么一条裤子当‘见面礼’,多划算!”

    人群中传来一阵啧啧的羡慕声。

    “不过话说回来,那老婆子的衣服摸摸布料还真算不错哩!照我说,她都活不了几年了还穿那么花枝招展干什么,还指望能有人多瞅两眼?做梦!可惜了那么好的布料,拿来给我穿多划算!”

    说到这,巷子就配合地吐出一位背驼腰弯的老太太。看模样年近八十,拄拐杖,穿布鞋,蛾眉吊眼,鬓发尽白。

    那原本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徐姐慢吞吞地站起来,操起一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嘴脸:

    “妈想出去走走?”

    老太太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那我来陪着妈吧?您说去哪儿,我就和您一块儿去!”

    那女人上前几步,身上的肥肉随着步子的移动一颤一颤,绷得皮肤在巷子口日光的照射下几近成了猪油色,活像烂了一半的橘子流出来的腐汁,亦或被蚊子咬的鼓包挠破糜烂后的黄水。

    “要不咱们去那家商场逛逛呗,上次您给我买的那条牛仔裤就特别好看,我可喜欢了……”

    唠叨着便拐了一个弯儿,强携着老太太向商场的方向走,笑堆满脸。

    谁知第一个弯还没拐完,突然听见“刺啦”一声——徐姐的新牛仔裤被撑破了裆。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作为开场白,接下来的台词却戛然而止。徐姐脱下身上的外套系在腰上,调转了方向,顶着众人各异的眼光,拽着她婆婆朝巷子里冲去。

    回了家,被日光压抑着的暗处的花被彻底释放出来。那条破牛仔裤,和着瓷碗的破碎声,叫骂声,使这个小小的房子被塞得几乎要破裂开来,于是它们被和成一团,扔出了逼仄的室内,扔到了巷子口听戏的众人的耳朵边。

      他不愿意回小巷去。所以正在巷子口慢慢踱着的他,脚步移动得尤为迟缓。

    也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巷子口一如既往谈天说地着的那帮女人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她们并没有说话。

    似乎是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女声不偏不倚传入了他的耳朵:“那个混吃等死的野男人也不知道回来,又怎么体谅体谅我的苦处?嫁给这种窝囊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窝囊废这三个字,钉透了耳膜,却催发了步伐,让他终于有动力向巷子里走去。

    他的一生,似乎在这三个字里来回打转,从撇捺到横竖,兜兜转转,像是从出生之际就给判了刑,往灵魂上用502贴了个封条:下等庸民。

    从刚懂事起,他父母家在餐桌上的背景音乐就永远是争吵。妈妈每每气郁于爸爸的不服命令,就回到房间里对他谆谆教诲:好孩子,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像你爸爸那样离经叛道,他这样以后一定要吃亏……

    爸爸似乎不怎么愿意回家。他的存在对于小小的他来说,就像是吵架的代名词。所以他的童年,是由妈妈构成的。

    摔跤了怎么办?找妈妈就好了。老师上课批评自己了怎么办?找妈妈就好了。超市里的变形金刚好想买怎么办?找妈妈,就好了。

    再大一点,妈妈就有更多事操劳了。妈妈为他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腆着脸去了多少人家拜访,才为他寻来一个大了六岁的婆娘,劝慰他虽然此女整日怠惰懒散、长相乏善可陈,但总是有了绵延香火的机会;没有房子,妈妈拿出与爸爸的毕生积蓄,为他在城郊买了套六十平米的二手旧屋,劝慰他虽然此地阴湿脏乱,但总是有了安身之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虽然差一点,但谁不是活着呢?听妈妈的话,一定没有错。

    所以在他三年级第一次喊出来“你们再敢欺负我,我就去找我妈”的时候,在他大二打电话问妈妈能不能和同学出去玩时发现室友迥异的目光的时候,在他大学毕业在家里蹲到第三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那曾经被刻意忽略的,被妈妈阻拦的三个字,已经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他的脑子里。

    窝囊废。

    ·为什么大家都不欺负别人,只会欺负你?为什么别人努力刷题就能达到一百三十分,只有你仍在一百分上徘徊?为什么你的大学同学都能找到体面的工作朝九晚五,只有你四处碰壁而不得不跟随父亲干泥瓦匠的活?为什么别人可以轻松达成的事情,只有你不行?

    一定是你有问题。

    一定是你有问题。

    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也无法忘记娶来的妻子大自己六岁的事实;他再也难以忍受六十平米的总也不拆迁的那个狭小的空间;他再也回避不了,自己是个世俗意义上的窝囊废的事实。

    思绪到这里正好被打断了——他打开门,一只啤酒瓶正好摔在脚下,在脏灰色的地板上打出一个漂亮的裂纹。

    妈妈和妻子吵得正热热闹闹,彰显出这个小小房子别样的生机和活力。他从未发现妈妈有这么多怨气,它们被压抑在胸口里整整几十年,和风风雨雨一起粘合搅拌成此刻或许是对他的,最突如其来的,第一次的怒火。

    “你还有脸回来?”

    妻子似乎也同样如此。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的脸看。她的脸像喝过酒一样红,眼睛异常亮,但瞳孔深处却是和他一样的深深的空虚感。

    “老娘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老实的窝囊废!”

    是啊。这么多年,你就一直跟着一个窝囊废在这种和别人家厕所一样大的房子里过活。没有人把它称作一个家;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无能地和我一起看着岁月蹉跎自己,像是被时代抛之脑后的边缘人群;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自己。

    脑子里像是灌过一箱啤酒,神志却异常清明。

    他告诉自己,我受够了。

    像是三魂七魄出了窍。他冷静地看着自己抽出一把水果刀,推送入那女人的胸口。入刀位置应该偏左,力气一定要大,这女人的脂肪太厚,应该多补两刀,才能死透,否则还要花医药费。

    浑浑噩噩,像是什么都听不清了。

    放空了的大脑里,只有一声绷断了什么的声响,格外清晰。

    “我儿子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是那个女人挑拨他,才导致她自己这般下场,我儿子是正当防卫,警察同志,请不要伤及无辜。”

    警局里,母亲的神情看起来斩钉截铁,仿佛认定了这是个既定的事实,无可辩驳,天衣无缝。

    “您的意思是李先生是正当防卫?”

    “我家晨晨老实善良又有礼貌,从小就特别听我的话,虽说没有什么大出息,但是个能吃苦的……”

    母亲的目光一下子涣散起来,好像穿越到三十年前的岁月。

    那个时候,亲爱的晨晨还像个小豆丁似的白白胖胖。一想起邻里对家里半夜常常爆发的争执声隐晦的嘲弄与同情,母亲心里就暗暗发狠:那个不听劝的野男人暂且不去管他,儿子可一定要教育好,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我可不是个窝囊女人!

    奶粉买最好的,玩具买最贵的,就算家里再怎么吃紧,也要给孩子最好的。

    晨晨也是个听话乖巧的。虽说不怎么聪明,但胜在听话,不乱来。听话一定有好出息。

    她已经给晨晨规划好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每天穿什么衣服由她来指定,如果是外出留学,她就搭配好拍了照片发给晨晨;每天的课外活动由她筛选敲定,孩子如果去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同狐朋狗友酒肉人生,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这位优秀懂事的好儿子,如此听话地执行着全心全意为他操办大小事情的母亲所吩咐的所有事件,着实让她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与愉悦。

    从刮胡刀到房产证,从酒酿清蒸鸭子到共度余生的妻子,这位可敬的母亲从不遗漏儿子生活的每一点细节,尽管被操劳熬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她甘之若饴。

    “李女士?李女士?”

    警察的呼唤把她从遥远的岁月里拉了回来。母亲尴尬地笑笑:

    “累了,最近好像有点恍惚,不好意思,请继续。”

    警察相互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那请问李女士,李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

    有。

    我的晨晨,不再笑了。

    母亲再次深陷入记忆的漩涡里,难以自拔。

    这是近几年的事情。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逝似的。对于母亲挑选的衣物,玩具和工作,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满足地接受。他像完成一件任务一样,不反驳、也不赞同地全盘采纳。

    每周一次与母亲亲密的促膝长谈——最近一年因为分居的缘故,他们改用了电话——他进行得越来越短暂。上周,他甚至刚接通就说:“今天我有点累了,下一次再聊吧”,打了个哈欠,挂断了电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乖巧懂事的晨晨究竟是哪里得了病?是不是什么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母亲仔仔细细回想过往,唯一可疑的,就是那个经过自己手亲自挑选的儿媳妇。一定是她!一定是这个恶毒的女人蛊惑了儿子的心智,让他得了此等重疾!

    恰巧此时这女人打电话让在乡下颐养天年的她来“一同享乐”。母亲她趁此机会,收拾行李,一举回到儿子身边。

    来而不往非礼也,此女给了她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也要以礼向还。临走时在路边摊店随意拣了一条牛仔裤,选最大号,就当做这次她给儿媳的见面礼。

    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一条牛仔裤,竟能惹出如此大的祸端。

    她自是认为,这件事与晨晨绝没有什么关系。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当初选人不慎,选了这么个不守妇德的女人坏了他。

    母亲正想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晨晨在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培养之下,怎么会有什么问题?是那个女人有问题!她的儿子聪明听话又乖巧,哪里有什么异常?哪里会有异常?

    “原来你们这帮条子和那个臭女人是一伙的!”从对方的角度来看,这位母亲突然毫无理由地怒火中烧,脸上的表情近乎扭曲。

    控制欲过于强烈而导致的反噬几乎控制了母亲的心魂。

    “你们就是想引诱我说出他有什么杀人动机,好给他定罪!好毁了他的一生!你们都不是好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儿子才没有问题!”

    她掀翻摆在桌子上的茶杯,它被狠狠摔裂在地上,被对面走过来的锃光瓦亮的皮鞋再次碾过,磨得粉碎,最终成为这一次暴动与镇压的唯一见证人。

    原来刀插入血肉的那一刻,人是感觉不到疼的。

    在这一瞬间,徐梅有点惊讶于自己脑子里想的是这种事情。她有种深深的解脱感。

    她这平淡无趣的三十多年,暗淡无光的三十多年,终于活到了头。她宁愿不要有转世投胎,不要让自己再次忍受难熬的做人的岁月。

    在梅子被抱出产房的五分钟之内,她就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嫌弃。

    爸爸和奶奶看见她,好像看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当着护士的面就絮絮叨叨:

    “怎么第一胎就是个女娃娃?”

    “我说你当初选的这个媳妇命不好,咱们家可就你一个独子,当初我说的街南头那豆腐西施人多好,身子壮、又能干活,和你八字又合,你偏要看上这女人的脸蛋和彩礼钱,现在看到了没?听妈的话,准没错……”

    “妈,您就别说啦,走到医院也累了,我陪您出去下个馆子。”

    说着,这两人就在护士惊异的眼光下一骑绝尘,留下刚生育完的妻子在医院,好像只是来医院看望一个不相干的远亲,看完还是说说笑笑,生活不起一点波澜。

    梅子不记得妈妈是怎么熬过来那几年的了。妈妈在奶奶的冷嘲热讽下,在爸爸的另眼相看下,带着她,把她养大。就着这份温情,她把儿时的记忆酿成好酒,企图让自己忘掉爸爸的暴力。梅子成功了。不管是挥舞着的菜刀还是被打折了的衣服架子,都只在记忆里剥落成残肢断骨,再没有清晰的影像了。

    激发这位逆来顺受的母亲反抗之心的,是她六岁一晚,父亲进入梅子房间的鬼祟之举。当妈妈夜班提前回家,看见满身酒气的丈夫双手游离在自己女儿的身上时,看见她全身被爸爸揉掐得青青紫紫时,她以为自己发酵七年早已变质腐坏的愤怒,重新浸满大脑,使她再也无法听信自己父母劝告的“忍一忍忍一忍,回去吧回去吧你回了娘家我们多丢人”的荒唐废话——

    他们离婚了。

    高垒的债务,婚后才购买的房子,孩子究竟归谁,抚养费怎么付……争执是不断的,利益是永恒的。而妈妈被这一家人纠缠得几近精神失常,因而她只要女儿,别的什么都不在乎,就这么毅然决然地孤绝而去,只给这位酒鬼父亲留下单薄的背影,再无牵挂。

    噩梦终于离开了,梅子以为深夜的抚摸和夹杂酒气的毒打永远消失,她即将拥有美好的平静的生活。可痛苦永远藏于暗涛汹涌之下,它好像蛊虫,蛰伏在梅子的血液里汲取营养,时机一到就将毒液释放出,躲不开,逃不掉。

    日子还要过下去。爸爸婚时欠下大笔赌债的半壁江山,是留给她们母女的最后一份礼物。她和妈妈整日东躲西藏,晓娟小学就在餐馆里洗盘子,受了多少委屈也不敢对妈妈说。

    告诉了妈妈,又能怎么样呢?换来的只有每日劳累工作间难得团聚的晚饭时间里更加压抑的气氛,和妈妈憔悴的脸上更加阴郁的神色。到后来,梅子甚至不敢看餐桌上妈妈的脸。她只能大口大口吃饭嚼菜,来避免与妈妈对视,缓解莫名其妙的焦躁和紧张感。

    后来,她就明白了潜意识里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妈妈也抛弃了梅子。她在一个刚下过雨的清朗傍晚,从杂草丛生的旧居民楼楼顶跳了下去。妈妈她,终于解脱了。

    可是梅子没有。这一次,阴魂不散的的蛊虫夺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对她的人。这种病发作的痛苦没有旁人能分担,只能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吞。

    那些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们总是持着“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论调。他们站在道德高地上,就不冷吗?

    孤儿院里没人愿意和这个奇怪的小女孩玩。没人知道梅子多么希望能被簇拥在孩子们的周围满足她从来没被满足过的虚荣心,但她做不到。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她只能像妈妈在的时候一样,大口大口吃东西,装作自己有事情干,是个十足的大忙人。

    渐渐的,直到成年,食物都是她缓解焦虑、释放压力的最佳途径。

    而多年来没日没夜赚钱的生活,则让梅子养成了对金钱的极度敏感。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它能扭曲心智,操控人命,杀三士的那两颗桃子都没有它具有的魔力。从菜市场的蒜是两块五还是两块五毛三,到结婚的彩礼是电视机还是冰箱,不管怎样,只要把钱牢牢握在手里,她就有了十足的安全感。

    谁都会背叛你,但钱不会。

    用钱,她买来了一张足以让婆婆满意的求婚简历,如愿以偿地同一个同样被包装完美的窝囊废结为夫妻。每日的鸡毛蒜皮柴米油盐,足以让她沉浸在市侩小民的角色里久久不能自拔。

    梅子几乎以为,自己的幸福真的要来了。

    但那几乎融入血液中的,被称作宿命的蛊虫,决计不会放过她。

    而梅子可亲可敬的丈夫,则贴心地替她用稍微有点儿暴力的方式结束了这只可恶的虫子的一生,更结束了梅子作为一个人短暂而灰暗的一生。

    别介,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啊?

    ——偷得浮生半路闲——

    ……

    “杨哥,那个疯女人还审吗?”

    “审?你怎么审?都说了是疯女人,你审她有个锤子用?”

    “那可不值啊!好不容易碰到一件出了人命的案子,这可是升职加薪的好机会。咱们不好好把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小六,你这个人就是毛毛躁躁。当初一心想要出个大案子好评职称升大官,现在接到了才知道有多难了?好歹也死了个人,怎么也糊弄不过去,咱们也不是个有钱有势的主……”

    “那怎么办?这人也真是的,好死歹死起码死个明白的,抓进局子里的一是个说不出来话的男的,二是个三句两句就发疯的婆子,真是晦气……”

    “晦气又能怎样?这穷旮旯地方一年出不了什么案子,上头可查的严,先想想办法编一个把这东西趁早结了,一家妻小的,可都指望着咱们呢。”

    “那母子两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不经吓,三言两语一威胁,说不定认什么都肯了。看他们也可怜兮兮的,干脆整个轻点的,也积积阴德。您看怎么样?”

    “小子真聪明!那就照你说的这么办,回去好好干,杨哥忘不了你!”

    “诶诶,杨哥您别急着走啊,这事情我一个人干怎么也说不过——”

    去啊。

    小六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身正准备往回走,才惊觉自己跟着杨国强赔了这么久的笑。这么一来,回办公室又得绕好大一截路。

    他垂着头,开始沿着林荫道慢慢踱起步,似乎并不着急处理那份出了人命的案子。

    日子好端端杵在那里等着你过,那我也只能,偷得浮生半路闲。

    ——少有人观赏的一生——

    阿菊是小巷里的边缘人士,也是文中的边缘人士。如果不是特意要提到她,作者可能根本不会想到要给她这种跑个龙套就能领盒饭的角色费脑筋起一个名字。

    她是前文第一章里,那个比徐梅女士年纪更长,颧骨更高,劣质口红沾到了门牙上的女人。但是没人记得她。

    无论阿菊在那天巷子口的众星捧月中站得离小梅子多么近,脸上的表情多么生动而精彩,但使尽浑身解数的她,再怎么样,也难以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长镜头,大家可能根本不会记住她在小梅子的喋喋不休中插了几句话。

    她每天像赶场子一样随众人围绕在主角身边叽叽喳喳,上演人生百态那一百中的一个态,但如果把主角从她的生活中剥离出来,她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菊自己也不知道。

    她偶尔试图回想自己的过往四十多年,究竟是如何度过每一日的早上、中午和晚上,探寻巷子之外究竟有多么广袤的天地。说不定,我发现了,就成了某个地方的主角了呢?

    但她始终难以真的记起什么,去想,也只是赤手空拳抓向一团湿哒哒的雾,呼吸间粘腻拖沓,让人忍不住想退出这摊沼泽地。

    喂,你就是个跑龙套的,有什么痴心妄想啊?

    每个少年年轻时都曾想过要手持一柄剑,腰挂一管笛,身下一匹马,脚踏泱泱帝国,去征讨恶龙,去拯救自己认定命中注定的公主。但后来,他们有的变成了造剑的铁匠,有的成了制笛的师傅,有的成了饲马的马场主,有的变成了恶龙,为真正的王子的征途铺平道路,做好喝彩与欢呼的最适合的贡献者。

    但有谁说过,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不能是个烟熏火燎的打铁汉子了?

    阿菊始终这么坚信着。虽然到死,她也没能找到以王菊为女主角的话本子。

    她在巷子里是个边缘人士,但在人生的舞台上,没有主角次角可言。生活再乏味,也是有人来演的。

    我们不知道,但总有人会知道阿菊是个在这一条旧巷子里土生土长的姑娘,知道她的母亲怎样把她教成了个面相刻薄又贪求虚荣的女人,知道她的丈夫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精是憨,知道她人生的鸡毛蒜皮,陪她度过这少有人观赏的一生。

    这世上的人那么多,戏总是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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