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和张国荣一起主演过一部电影，叫《白发魔女传》，在那部描写复仇女魔头练霓裳的作品当中，有一个人物，令我久久不能忘。
你不能断言他是男性，还是女性，你不能归纳他是阴柔，或者是阳刚，他是一个拥有一半男体，一半女体的「双面人」，他的肉身的两部分彼此依靠，又彼此憎恶，彼此了解，又彼此抗拒，彼此同情，又彼此毁伤。
最终，卓一航的狠辣一刀，让他们生平第一次一分为二，虽然天崩地裂的爽快，但是血肉淋漓的死亡，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交织，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形象看起来狰狞可怖，却在遇见的第一个刹那，以某种不由分说的特质吸引到我，令人感到被某种深沉的力量一击即中。
它自然也是犹太教上帝的某种理念的呼应，但是除却还有娱乐效应的噱头之外，我总感到，这里面有某种深沉而秘不曾宣的哲理。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许久以来被我领略到的，而又不能冠之以名的「特质」是我自认为它这个形象本身所暗喻的某种人性深处的一种不可解，而又不可避免的「心理混沌状态」，我斗胆称之为——「心理二重性」。
如果用简单直接的名字加以定性，或许类似于「两面派」，但是它只和情绪相关，与某种事关人格，事关道德领域，或者政治领域的「骑墙派」又不是一回事。
这种「两面派」，赋予了同一个人冷淡与热情，乐观与消极，温和与暴躁等等本来截然相反的质素相交融的可能。
这里面，透露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的闪光——黑暗与光明，刚性与柔性，寂寞与狂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彼此透过对方的面相得以定型。
我曾在城市里，遇见过许许多多「两面派」的你。
我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影里，看见你坐在朋友对面，兴高采烈，夸夸其谈，神采飞扬，谈天说地，头头是道；我在灯火阑珊的长街，听见你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身影，寂寞优柔地哼唱起歌来。
我在明媚的晴天，看见你穿着得体，整洁干净，挂着一脸的笑容，和每一个与你斡旋的人礼貌寒暄；我在深沉的黑夜，看见你独自凝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经过了一场雷阵雨的洗礼，仿佛堕入了一场前世今生，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是主是客的迷梦，眼神朦胧而空洞，或者痴痴看着天花板上的环状枝形吊灯，倦怠重重，面含沧桑。
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礼貌地让座位，仿佛真的发自内心地尊老爱幼，在公共场合说话轻言细语的，似乎是一个可圈可点，修养极好的楷模；我在房间的角落听见你对着家人大喊大叫，丧失理性，差一点说出让别人为你担惊受怕，一生悔恨的话。
我在朋友圈看见你活得率性坦然，自由自在，有时候呢喃在西藏的潺潺佛音，有时候淅淅沥沥在台北冬季的雨，有时候恍惚在香港华灯初上的霓虹，有时候瑟缩在北海道傍晚清冷的风；我在洗手间的梳妆镜前，无意间听到你强力隐忍，却终于不堪重负地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很想冒昧地敲敲你禁闭的门，问问你是不是安好，然后给你一个肩膀或者拥抱。
那些冰与火，温柔与爆裂，璀璨与暗淡，「一笑万古春」与「一啼万古愁」，「白马啸西风」与「黯然销魂饭」，「一蓑烟雨任平生」与「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时分，都是你，货真价实的你，难舍难分的你，不为人知的你，情不自禁的你，还有，无法跨越的你。
没有必要去争论，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你，世事本应该是，在什么人面前，在什么样的场合，你习惯将自己调频到哪一种温度，天气有温差，人有情绪差，天造地设，无可厚非。
在坎坎坷坷，阴晴圆缺里穿行，我们的生命，被赋予了更多更具真实性与穿透力的质地。
我们可以一鼓作气地称它为芸芸众生，浮世百态，我们当然也可以用文艺的腔调，借一句《诗经》里写情写爱的句子——「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只是此处求的不是淑女，求得更是人生的一种斑斓多姿的活法罢了。
越过人生高高低低的山，拂开眼前深深浅浅的雾，观赏远近浓浓淡淡的虹，落实命里冷冷暖暖的心。
也许我们都是披着不同衣装的同类，我们有时靠近，有时远离，有时忽然想起，有时又不得不忘记，我们都是「心理二重性症候群」的一份子，总有一部分面对着暖阳的微醺，也总有一部分在静谧的阴郁里，秘密散发着清冷。
像电影《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有时暴躁发狂，海吃海喝，毫无节制，露出狰狞表情，上蹿下跳，没有消停，有时温驯隐忍，默默陪伴你，经历一阵阴雨，或者坐一趟，抵达未知远方的列车。
虽然《千与千寻》与大多数我们的少年时期息息相关，但是无脸男这个角色本身所包含的，绝对是只有经过成年之后的积淀才能够明白的深沉悲欢。
我们往往害怕前功尽弃，所以干脆糊涂透顶，因噎废食，内心脆弱，不为人知，也不愿为人知，但是真正遇到一个惺惺相惜的人，会得精诚所至，一片冰心在玉壶。
渴望珍惜，所以破天荒地学着珍重与爱戴，这是一门攻坚克难，讲求心力的学问，不见得人人都能如鱼得水，水到渠成，更多人关心则乱，局促不安，但是所有一切的出发点，不过是因为，在那患得患失，故作冷清的皮囊之下，潜藏着一颗深深望你眷顾，盼你爱好的诚心。
磕磕绊绊，龇牙咧嘴是他，小心在意，默默陪伴也是他。
这么些年的沉郁缓慢生长，让我缓缓蜕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我愿意为你变得温柔，但也请你善待我骨子里的那一点倔强。
我想，这是「心理二重性症候群」人们最渴望听到的话。
确定的是，大多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幸运的是，我们都不是天使，更不是魔鬼，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却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绝症。
我体会得，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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