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嵇茄山下,滴水崖边。
我小时候常常期盼着寒暑假,只为能去到那小住一阵。那儿,日子慢得很,生活是极好玩的。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通往外婆家的必经之道是一条在荒山野岭间凿开的山路,狭窄、迂回、不平。虽被稀疏来往的车轮稍稍碾平,但依旧难逃一路颠簸。常常车轮轧过,还会扬起漫天灰尘,所以每一次去外婆家都是名副其实的“风尘”仆仆。
路两旁都是层峦叠嶂的山。沿着小路延伸,直至尽头,没路了,也就是外婆家了。村里只有六户人家,三两隔溪相望,外婆家占据C位,在最中央,在最高处,也在山的最脚下。
村里住着的皆是留守老人,青壮年都去城市里打拼奋斗,安居乐业了。只有他们,抛不开这儿的山清水秀,放不下这儿的一草一木,舍不了这儿的虫鸣蛙叫,坚守着自己的“根”。
我期待外婆家的春天。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站在桥上,望着从山顶蜿蜒而下的涓涓细流,仿佛被一场春风解了锁,开始活跃起来了,恰似一条飘荡在青山之间的玉带。溪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随风摆动。漫山遍野的野花也探出脑袋,打量着这个世界。还有藏身山上的莺莺燕燕也三五结伴地飞到山下,掠过溪面,偶尔呢喃,不时歌唱。我知道,春天终于来了!
春天是极好吃的。
与其说期待春天,不如说是惦记春天的美食。茶叶、竹笋、蕨子、荠菜、山莓、茶片、映山红、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果,都长在春天。
我最爱吃山莓了。山莓就是野草莓,比草莓个头小,味道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学名又称悬钩子,但我们习惯叫乌泡子,“泡”读平声。
它的果子是绛红色的,汁水丰盈,味道酸甜。清明时节,遍布山野,我和表姐总要去山上搜刮一番,满载而归。尽管它的枝藤长满了刺,常常会扎到手指,不过比起舌尖的甜,这点苦不值一提。还有一种蛇乌泡,它是长在山道边的,不带刺,颜色更红,个头更大,质地更硬,不过老人都说那是蛇吃的,有毒。无从考证,但也没人敢摘。
外婆家后边有一片茶丛。清明前后,茶树刚刚冒出新芽,便是她采新茶的最佳时节。她采茶,我和表姐却是在找寻着另一种美味——茶片,我们也叫它茶耳朵。
茶耳朵不是果实,似叶非叶,肥厚饱满,形似耳朵,故得名之。
轻咬一口,汁液四溢,一股淡淡的茶香味渗入唇齿之间,少了茶叶的涩,多了几分甜。
“杜鹃花里杜鹃啼,浅紫深红更傍溪”。春夏交替时节,杜鹃花也开遍漫山遍野了。比起杜鹃花,其实我更喜欢映山红这个名字,通俗却更唯美。
映山红的花瓣也是能吃的。摘去它的花蕊,捧一掬清泉将花瓣洗干净,放入嘴里,清凉、酸甜,倒也不失为一道山间美味。
挖竹笋、掐蕨子、拔荠菜,也是儿时最爱干的事。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表姐,一路披荆斩棘,进山淘“宝”,满载而归。
……
外婆家的春天里,我总是吃得很满足。
我偏爱外婆家的夏天。
每个暑假,我总要去外婆家住上几天。
夏天是极好玩的。
村里被一大片竹林环绕,取之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家家户户都少不了一个竹匠。竹筛、竹筷、竹扁担、竹畚箕、竹扫帚各种竹制品均不在话下,并以此手艺谋生。
自外公去世后,家里早已不凭此谋生。外婆也只有偶尔才会做做,纯属家用。
我总是很欢喜外婆做竹刷的时光。
夏天的早上,待阳光把山里的露水稍稍蒸发,外婆带上一把弯刀,一根绳子便进山了。制材不同,取材也不一样。既是做竹刷,那么就只能挑细长的竹子了。
外婆总是能一眼相中最适合的竹子。从选中到成品,要经过砍、锯、劈、切、剖、撕、拉、编、削、磨等多道工序,而且只能手工完成。不过,外婆早已娴熟,总是一气呵成。虽然我学不来这门绝活,但倒也给自己做了不少竹笔筒,或刻字,或雕花,手法笨拙却是独一无二。
炎炎夏日里,最有趣的事当属翻螃蟹了。
外婆家旁边就是一条小溪。小溪清澈见底,但怪石嶙峋,巨大的石块下,石缝里,最适合螃蟹落脚藏身。
午后,溪水晒热了。我、表姐还有村里的几个小孩,便打着赤脚,撸起袖子,带上瓢,风风火火地下水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石头,表姐负责守株待“蟹”。石头掀起,泥沙凹陷,水里腾起一隅浑浊,螃蟹听闻动静,落荒而逃,不过恰入蹲守已久的表姐囊中。
不过,螃蟹也有它的锦囊妙计。
常常被抓后,它会死死钳住你的手指,甚至夹出血,痛得你不得不用力甩掉它。时间久了,我们竟也抓出心得来了。瞄准目标,拇指和食指双管齐下,用力按在螃蟹的黑壳上,再迅速拎起,这样任他挣扎也是徒劳了。
那时候,溪里似乎有翻不完的螃蟹。每次都是装满了一瓢,我们才舍得离开。回去,清洗干净,也不用加什么佐料,放热锅里,撒上一把盐,炸熟了,就是一道美味。
夏天的夜晚,吵得很。山里的蝈蝈叫个没完没了,还有池中的青蛙也呱呱个不停,仿佛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大,很是聒噪。
外婆把刚用井水冲刷过的竹床搬到院子里,带上蒲扇,我和表姐横七竖八地躺着,浑身清爽,暑气全消。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听着外婆嘴里遥远的故事,竟也觉得很惬意。
……
外婆家的夏天里,我总是玩得很开心。
我痴醉外婆家的秋天。
天高云淡,一叶知秋。
秋天是极好看的。
外婆家种了好多桂花树。一年秋意浓,十里桂花香,毫不夸张。
有一棵,还是外公在世的时候种下的,有二十多年了。枝叶茂盛,郁郁葱葱,只要稍加修剪,舒展开就恰似一把撑开的伞,又好像一朵大蘑菇。
秋风刮来,桂花绽放。整个院子里都被馥郁悠长的香味萦绕,深深吸上一口气,沁人心脾,久经不散。
秋日,屋后的竹林依旧青翠。顺着山路,往里走,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红绿交错,流光溢彩,视觉冲击,恍若人在画中游。
来到滴水崖下,怪石嶙峋、杂乱无章,倒挂的瀑布依旧垂直而下,气势不减。虽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观,但瀑布的冷色调与秋叶的暖色调,冷暖相叠,和谐共美,总惹得人流连忘返。
爬上嵇茄山。眺望远处,群山连亘,云遮雾绕。俯瞰脚下,屋舍俨然,阡陌交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轻轻闭眼,张开双臂,那一刻,感觉自己置身云端之上。
……
外婆家的秋天里,我总是看得很陶醉。
我怀念外婆家的冬天。
寒冬里,大雪天,火炉边,腊肉配酒,越吃越有。
冬天是极好过的。
小时候,外婆家是烧柴火的。
砖头搭砌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炉子,底下烧着柴火,半空悬着热水壶,顶上挂着一排鸡鸭鱼肉熏制腊味。
大雪天,坐在炉子旁边,浑身都被烤得暖烘烘的,脸也被衬得红扑扑的,舒服得很。外婆在柴火底下给我们煨上红薯,等到火灭了,香气逼人,热腾腾的红薯也能吃上了。虽灰头土脸,却内有乾坤。轻轻一掰,一股热气升腾,橘红色的瓤仿佛一团小火苗,跳跃在眼前,驱走了周身的寒气。自家种的红薯总是格外香甜!
柴火烟熏的腊味口味尤佳,色泽愈好。
冬至日里,大口吃腊肉,小嘴酌米酒,身暖心更暖。
……
外婆家的冬天里,我总是过得很惬意。
确实,外婆家承载了我童年里的很多回忆,也塑造了我生命中的很多习性。不管过去多久,那儿都是一个让我脚步慢下来,内心静下来的世外桃源。
尽管那儿不似当年,早已铺上了柏油路,装上了路灯,还成为了一个正在开发的旅游景点。
但我自私地希望,她永不被征收,永不被商业化。因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的淳朴自然平静不容亵渎。
白云深处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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