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总又跳槽了，这是他的今年的第四份工作，这次，他在一家饭店里做设计总监——说是“设计总监”，无非就是一个画菜单的罢了。毕竟，一个只有5个员工的苍蝇馆子，其中一个厨子，一个收银，一个服务员——这种体量的小店要个屁的设计总监。
何况，这位总监偶尔还要骑着电动车去送外卖。
他这些年做过很多工作，最开始，他在一家创业公司干运营，做了半年，公司遇到了财务危机，东总不愿跟老板共渡难关，拿了赔偿金跳槽去了一家电商公司，卖化妆品的，做了几个月，因为写错了商品标价而被老板骂，愤恨离职，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不多久，因为“频繁加班感觉身体被掏空”而离职，又换了一家影楼做摄影师，在鼓浪屿浪了半年不到，因“看够了那里的海”而离职。
几天后，东总约我吃饭，刚坐下，他告诉我说，他又离职了。
“这次去哪？”我问。
“去西藏。”他说，“沉淀沉淀，散散心。喂，你陪我一块去吧，咱俩组个团。”
那时我正被工作搞得焦头烂额，没有游玩的心思，便挥手婉拒。
“好吧，”他说，“那你借我五千块钱呗，我凑个路费。”
我没料到，这孙子竟幻想在我这只铁公鸡身上拔毛，忙骂道：“你一个奔三的人了，连五千块钱的路费都没有，还浪什么浪？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去上个班？”
“上班？”他抖了抖不屑的眉毛，“你这人真没出息，知道吗，你所谓的稳定，就是浪费生命！”他挺直了身子，拍拍胸脯，“像我这样，什么都干过，体会人生百态，这才有意义，我以后就要做一个自由职业者，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不想到老了，发现自己剩下一堆遗憾。”
“话讲得是真好听。”我说，“但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下去，到老的时候，你只会感叹说你什么都做了，但没有一件能让你记得的事情。”我在手机上打开一个新闻链接，“你看，你前年抛弃的那家创业公司，人家扛了下来，今年都上新三板了。”
他推开我的手机，嫌弃道：“你们这帮俗人，就知道钱钱钱的，你知道吗，生命里有很多诗和远方啊，都比赚钱重要。”
说着，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
我说：“得，谈你的诗和远方之前，先填饱肚子吧。”我把菜单递给他，边在心里叹气：“又一个被励志鸡汤蛊惑的白痴。”
2.
我去过几次青海和西藏，老实说，我对那儿一点好感都没有。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朋友站在青海湖边，前脚刚对着湛蓝平静的水面发了条洗涤心灵的微博，后脚就解开裤裆尿在了那个湖里；也看到有人在布达拉宫里边感叹着升华了人生，边一口浓痰把节操吐在了褐红色的地板上。
一趟旅行之后，龌龊的精神依然龌龊，浮肿的肉体依然浮肿，没有未来的人依然没有未来，一切都不会进行改变，什么都没有得到升华。毕竟人丑还得多读书，体胖还得勤锻炼，想通过一张火车票就提高自己的档次？
呵呵，说难听点，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3.
有人说，“愿你能够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
我想说，愿你有浪迹天涯的能力，更有能够朝九晚五的勇气。
毕竟这份勇气，才是你走好人生路的基石。
有一阵我接了个活，给某地招商办做本画册，跟我对接的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孩，长得既漂亮又机灵，等我去交工的时候，却发现她离职了，朋友说，她走的原因是“觉得公务员生活太安逸，世界那么大，她想去浪浪。”
于是，她在国内浪了一圈，看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在朋友圈里围观了她的全国巡回之旅，给她漂亮的自拍点了几个赞。又过去了小半年，某天，我去一个快捷酒店找人，忽然看到了她。
咳咳，别多想，你们这帮龌龊的人，没有那些羞羞的画面，我可没说她误入歧途当了鸡。
她只是在那家酒店做前台，收银。
“怎么混到这了？”我又向朋友打听。
原来，她从西藏回来后，花光了积蓄，在家里闲了几天后，又立志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折腾了几个月后，啥都没干出来，最终迫于生计，就先来这里做个前台混口饭吃。
“听说，她最近又打算重新考公务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朋友说，“如果只是上班上的闷了，大不了请个假出去旅游散散心嘛，干嘛离职呢？你看看，现在回来，还得重新找工作，唉，鬼迷心窍，也不知道她那时候是被什么文章蛊惑的。”
4.
有一阵子中关村创业热，我也心血来潮，觉得自己可以在大千世界里施展一番拳脚，于是，我辞掉了工作，打算开一家广告公司。同期，我的直属领导也辞职了，他跳槽去了邓亚萍创办的即刻搜索，我问他说，你能力那么强，为什么不创业，而要去选择给一个体育运动员打工。结果他告诉我说，之所以选择即刻搜索，是因为这公司能帮他解决北京户口。我不屑，说一个北京户口值多少钱，倒不如我们一起创业，出任CEO，赢取白富美，做一个牛逼的产品，携手同行改变世界。
他笑而不语，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蔑视。
和他道别后，我站在地铁口的报刊亭前，买了本《第一财经周刊》，试图给自己打打鸡血，结果翻开，其中一页赫然写着：“赛富亚洲投资基金管理人阎焱认为——创业公司的失败率高于99%”。
靠，几个意思？出师未捷身先死，咒我呢？
气得我没走出报刊亭就撕掉了它。
我为什么生气？因为他说的跟励志鸡汤里写的不一样，那些文章告诉我说，这个年代，五险一金的生活值得唾弃，朝九晚五的公务员没有出息，稳定的生活不值得羡慕，有梦想的人就应该去做一个骄傲的创业者，当一头站在风口的猪，只要你有热血、有激情、能折腾、会装逼，都可以成功。
可惜，我这头猪没有飞起来，两年后，我的广告公司倒闭。倒闭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阵子我急火攻心，得了急性肠胃炎，住了一周的院，又花了小一万的医药费。
出院的时候，护士随口一问，有社保吗？
社保？
Are you kidding me？
我做为一个创业失败，穷的只剩下屌的穷屌丝，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交个毛的社保？
“唉！”她叹气，“你要是有社保的话，这些钱啊，都能报。”
“都能报”这三个字，像把雪上加霜的刀，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而我的那位领导在解决了北京户口后，又从即刻搜索离职，跳槽去了百度，我出院当天，他开车接我去他家做客，吃饭时，他问我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说，没想好呢，要么再创业折腾折腾，要么乖乖去找个工作。
他点点头，对着病怏怏的我说：“小郭，还记得那年你问我说，北京户口值多少钱吗？”他掏出一本房产证，拍在桌子上，“现在，你觉得值几千万？”
我看着他的房子，他的车，他的钱，那些都是他在稳定的公司和稳定的平台里所得到的一切，我才想起曾经有人问说：是不是人只有沦落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去怀念一个良好的社会制度所给自己带来的保障？
答案：是。
真他妈是。
我想问下那些大肆鼓吹人寻找自由放飞生命的写作者们，假如一个人因为听了你的话辞职罢工满世界浪了几年到头来依然一事无成——你会帮他们养老吗？
写文章忽悠大学生不要紧，关键咱们做人得讲良心，对不对？
5.
日本有一个老头，干餐饮的，做了60年的寿司，到头来还只有一家小店，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从没跳过槽，也没研究过其它菜系，甚至连店面都没想过扩大几平米，以现在人的眼光来说，他真是一个不求上进的窝囊废。
当他回顾起自己一生，会不会觉得好像日复一日地重复做寿司以外，什么都没干过？
嗯，这个窝囊废叫小野二郎，今年92岁，被封为寿司之神，米其林三星大厨，想吃他的饭，得提前一个月定位，还不一定吃得到。
“我一直重复做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他说。
后来有人总结，所谓的工匠精神，就是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将一件事做到极致。而所有伟大的成就和过人的经验，也都来源于两个字：重复。
当然，重复是枯燥的，稳定是平凡的，日复一日的人生是无趣的，于是，这漫长又无趣的人生偶尔会让人觉得没有希望，也正是因此，“重复”和“稳定”才给了我们这些鸡汤作者们一个又一个去驳斥它的理由和素材。
可真相是：伟大的事情，大多都是要在稳定的生活里，耐住性子一点点去打磨的。
6.
广告公司倒闭后，我没有放弃，我的第二次创业经历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做计算机字体。
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手机和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那些宋体字，是由软件自动生成的，其实不然，每个字都是由人坐在电脑前一笔一划地画出来，汉字数量庞大，常用的简体字数量有六千个，加上繁体一共两万多个字，平均算下来，一个设计师一天只能做十个字不到。
一整套中文的计算机字体做起来，快的话可能需要一年，慢的话，可能要几十年。
那时候我们招人尤为困难，因为字体行业版权保护差，收益低，所以很多人都不愿干这个活。无奈，我们提高了薪水，但依然没有人愿意做，后来，我跟几个拒绝了我们的年轻人聊过后才知道，他们并不是觉得工资低，而是——没有挑战。
“无非就是每天拿着死工资坐在电脑前，日复一日地画着稳定又重复的线条，朝九晚五的做完一个方块字，再做一个方块字，做上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挑战，浪费生命。”他们说。
那些年轻人说的对，做计算机字体，很无聊，做完一个，再做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挑战，这样的稳定，就是在浪费生命。
可这些无聊的事情，这些浪费生命的行业，如果没有人去做，那如今的我们还拿什么东西做为载体，去在手机和电脑上表达我们的思想和传承中国的文化呢？
7.
知乎上曾有人争论“大城市的漂泊”和“小城市的安稳”哪个更“让人有幸福感”，其中一个答案让我印象深刻，答主是个二三线城市的公务员，他说：“我月薪三千，家里有房有车，和父母住在一个小区，天天一起吃饭，工作就是朝九晚五，看看新闻上上网，偶尔给领导写写发言稿。平时上班，周末出游，公休加年假随时也能出国玩——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比那些在大城市漂泊的人差了什么。”
这条看似普通的答案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有评论说他不求上进，像条没有梦想的咸鱼，他反问道：“我就愿意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不偷不抢，安安静静地活着，做着我喜欢的事情，招你惹你了？”
——是啊，招谁惹谁了？
谁规定了追求稳定生活的人，就注定要矮别人一截？
这篇文章写了很久，中间断过一次电，来修电表的是一个年轻人，我向他表示感谢，并聊起了十一假期的旅行，他说，哪也不想去，就想窝在家里打《王者荣耀》，这样挺好的，工作嘛，他笑笑，忙一忙，歇一歇。
我说，那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嘛，毕竟……一个修电表的工人，太平凡又普通。
“平凡吗？”他说，“我可不觉得，总要有人去做这些工作，不然，你们这帮装逼犯连网都上不了。”
现在想想，他说的真对，我应该感谢他们安于这样稳定踏实的生活，他们不会动不动就要离开工作岗位，要死要活地去追求飘渺的诗和远方，更不会吃饱了撑的，傻兮兮地去计较这样的生活浪费了自己多少的生命。
不然，咱们这帮鸡汤狗们连网都上不了。
8.
写到这里，这基本上也算是一碗鸡汤了，但我不想得出“哪一种人生才更加高级”的狭隘结论，我感谢那些享受平凡生活的人，他们在每天重复的生活中精耕细作，默默付出，维持着这个和谐社会的运转。
没有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在这里高谈阔论各种装逼。
我也敬重那些选择了“不安稳”的自由职业人和誓要改变世界的创业者，我佩服他们的勇气和毅力，因为我曾经体会过那样的生活，我知道这其中的心酸和艰辛，如今，能留下来在镁光灯下侃侃而谈的，都是人生的赢家。
可就像马东在《十三邀》里对许知远讲的那样：“这世界上大约只有5%的人，有愿望积累知识，了解过去，剩余95%的人就是在活着，他们就是在生活……你自己是5%，你就关注你们那5%就足够了。”
有人选择一夜暴富改变世界，有人选择安稳度日，我们可以歌颂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但谁也没有资格去嘲笑那些选择稳定的人，因为不是每次的创业都能成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做一个不愁温饱的自由职业者。
在这个包容的社会里，大多数人都在平凡的岗位上稳定的活着，他们需要社保，需要公积金，需要住房，需要户口，需要稳定的制度来保障他们稳定的生活，这些95%的人为5%的精英们提供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免除了精英们吃喝拉撒睡的烦恼，让他们专心在金字塔顶端成就他们的辉煌人生。
而5%的精英们，也需要这95%的人为他们每一次的成功用力鼓掌。
9.
那些站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人，你是那5%，就过好你那5%的生活就好了，没必要去嘲笑和鄙夷那95%的人，更没必要给他们挂上“浪费生命”的帽子，因为，在这个包容的社会里，每一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工作，都不是在浪费生命。
有人向往浪迹天涯，也有人向往春暖花开，在这个各种价值观碰撞的时代里，我们应该更多元一点，更宽容一些。我想起林语堂在英译《浮生六记》的序言里写道：“我真诚地相信，一个谦卑渺小的生命能快乐地过一辈子，是宇宙间之至美。”
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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