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她对着桌子上的提子说道。
我剥开一颗放进她的嘴巴,也跟着她说道:"嗯,葡萄,下次来还给你带,你乖乖听医生的话,我给你买葡萄,好吗?"
她连连点头,笑得像个孩子,可整个房间的人都看着她不说话,个个哽咽着喉咙哄着只有小孩子智商的二伯母。
她大概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吧,这和她七十多的高龄似乎很突兀,可是她神智不清快四十年了,我也不觉得有多格格不入,她喜欢吃葡萄,所以,在她的世界里,提子是葡萄,樱桃是葡萄,一切和普通一般的水果都是葡萄。
以前我是不敢这样亲近她的,因为她会一直对着人傻笑,有时候发起疯来的会捡起家门口的石头丢向路人,每次二伯都会向路人不停道歉赔不是,然后待路人愤愤不平的离去,又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回家:"乖啊,咱们回家,我给你吃葡萄,下次不能丢石头打人知道吗,不然就不给葡萄,身上疼不疼,刚刚没被他们打伤吧,走,回家看看。"
像是爸爸哄着孩子,满是宠溺。
那时的农村买水果是多么艰难,那在我们那里葡萄也算是稀有的了,没有经常吃到,所以额外觊觎那棵水晶葡萄。
那时的理解是多么艰难,每次被二伯母吓得不轻,二伯还那么哄着,让我一直对这个远亲的二伯存有偏见,可是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们家门口硕果累累的葡萄架,后来我也就学会绕着走了。
然而,那是的感情是多么纯粹,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二伯母疯的时候四十岁左右,二伯没有再找一个适合的伴侣,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因为二伯觉得,没有谁可以真的照顾好已经疯掉的二伯母,听说二伯母是失去一个孩子之后就这样了,后来她开始神志不清,二伯没有再娶,他们是我见过最早的丁克族,虽然他们并不愿意。
我会避开二伯母,可是葡萄成熟的暑假回到家,我都会如期到达他们家,看得最多的就是二伯在葡萄架下给她梳头发,或是擦背,时间久了,二伯母也不向我丢石头了,大概是觉得我也是她可以信任的人,虽然她说话咿咿呀呀,只会傻笑,可是她拉着我去看葡萄架上的硕果,我和二伯母两个孩子就这样在二伯家的葡萄架下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
樱桃熟的时候,葡萄还不见踪影,那时她虽然像孩子,可是六十多的年纪,她只能看我在樱桃树上翻来翻去,看到二伯来了就"咿咿呀呀"的表示我可以下来了,不然一会会被揍。
"葡萄哟!"我逗她玩,可是她每次都会摇摇手,面部开始紧张,好像就在告诉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她的葡萄。
"好好好,不是葡萄,这是樱桃,葡萄咬破就酸酸的,这个没那么酸,底到里都一个味道,二伯母吃吃看有没有葡萄好吃。"我一直在长大,可她一直是孩子,那时我已经学会二伯那样去哄她了。
可是,她没能像对待二伯那样对待我,每次我想帮忙给她梳头,她都不让,揪着二伯就不放,等二伯说,好,你坐好不要乱动,我忙完就来给你梳。然后就乖乖坐着,洗澡也是一样,每次我想给她脱掉衣服给她洗澡,她也是紧紧护住扣子。
虽然被差别对待了,可是我从来不怨她,心里觉得二伯能这样被依赖和被信任真的好辛福,可是我和同族也深深为他们担忧,因为她只依赖二伯。
我们的担忧还是到来了,二伯查出癌症,家里人和各位叔伯开始轮流照顾二伯,看着二伯躺在床上日渐消瘦,大家心里就像压了重重的石头,可是二伯母还是对二伯笑,并非她不谙世事,而是她不曾体会生离,不知道死别将来临。
春天摇着尾巴离开,带走了樱桃树上的似锦繁花,留下些许纷纷扬扬葬入树下的泥巴,只有香如故。
樱桃已经快熟了,可是二伯能等到葡萄熟吗?
二伯的手已经没有力气给她梳头发了,可她不让其他人帮她梳,包括她的玩伴,我。
那天,二伯说,来,我给你梳头发,都变成鸡窝了。她笑靥如花,像孩子一样搬了板凳坐在葡萄架下,可是二伯拿着剪刀,那双满是岁月痕迹的手半天没有落下,眼睛对这世界算是千帆过尽,可是这次,他掉下了泪。
"我说你呀,就是难伺候,咱们把头发剪了,以后我不能给你梳了,就自己梳,我们都这么老了哟!头发都白了,我这么老了,你怎么还是个娃娃呢。"
满头的白发就像下了一场白雪,很快,二伯母的头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她又好像没明白,她拉着二伯的手,刚刚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摸着自己的头,然后擦了擦二伯的眼角,还是一样"咿咿呀呀"的,旁边的人哭得不成样子,可是,没有一个出声音。
二伯后来再也起不来了,那个季节,樱桃熟了,可是葡萄了,为什么今年那么晚呢?
二伯母拉拉我的手,示意我爬上去摘樱桃,二伯起不来了,没有人再把我拎下来了,可是还是躲着爸妈,他们看到了我也会被拎。老规矩,我去摘,她放风。
可她拿着樱桃,确小声地说"葡萄",是的,她说"葡萄"!曾经那么开不得玩笑的话,今天被她说了好多遍,她笑了,眼里只有这"葡萄",可是,我却希望下一秒她说"这不是我的葡萄"。
拿着我刚摘下樱桃的篮子,匆匆跑向二伯的房间。"葡萄!"她拿着樱桃对二伯说,我跟着她进去,然后妈妈说,二伯母知道二伯等不了了。二伯笑了,示意要吃"葡萄","嗯,葡萄呢,我试试看熟了没。"
不顾这"葡萄"洗没洗,她小心的剥了一颗,樱桃的皮太薄了,弄得她一手的汁液,二伯说了声"好甜"。
后来二伯还是走了,她没有哭,但是坐在葡萄架下,连"咿咿呀呀"都没有了,我想,二伯在临终前吃到了她亲自剥的"葡萄",他们夫妻该是没有遗憾了吧!
不久他们家就被丈量拆迁了,她和二伯的亲哥哥,大伯住在一起,她不哭不闹,吃完了葡萄架上最后的果实,后来所有形似葡萄的水果都成了葡萄。
她更加不记事了,连我都不记得了,开始对谁都丢石头,可是没有人再能劝住她,随着大伯年事已高,二伯母越发疯癫,村里和家里都计划把她送到疯人院。
今年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她的情绪算稳定,头发开始长长了,曾经她的衣服除了二伯谁也脱不下来,现在也可以换下来了,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么瘦骨嶙峋,我叫她,她只是笑笑,指着提子就说"葡萄"。
她近年来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家里商量把她接回去,连墓地都看好了,就在二伯那里,现在她谁也不记得,虽然不知道她曾经记得谁。可是我相信,她一定记得二伯,那棵因拆迁被挖掉的葡萄树,不也早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了吗?
二伯也从来不会忘记她,归去,她仍是孩子模样,他仍是翩翩少年,然后,彼此一起,青丝变白雪,他还为她葡萄树下理云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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