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没有五一劳动节。从2018年开始,加拿大医生协会把5月1日定为全国医生日,选的这个日子是加拿大第一位女医生Emily Stowe(1831-1903)的生日。
Theresa Tam谭咏诗医生也是一位女医生,她是现任加拿大首席公共卫生官。这次疫情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谭医生的大名,也不知道加拿大还有首席公共卫生官这样一个职位。但自从疫情一开始,谭医生每天中午12点准时亮相,向全国公布疫情最新进展,回答记者提问,从一月份到现在,一天都没有间断过。
关于谭医生的工作内容,我在4月9日的日记中做了一个简单介绍。发表以后,引起许多朋友的关注。一位做公关的朋友说她对谭医生的印象不太好,倒不是因为她在口罩的问题上反反复复,而是觉得她说话太过冰冷,没有感情。
另一位在加拿大最大电视台CBC从事新闻工作的师姐则说,谭医生每天在疫情发布会后还在推特上针对会上被问到的重点问题进行针对性阐述,并且“被记者问到的问题也越来越尖锐,但始终有问有答,从容不迫”。言下之意,对谭医生非常欣赏。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谭医生依然每天信心满满地从容面对媒体。这期间,除了网络上支持她和反对她的各种流言蜚语,两位重量级的政客还公开对她进行了指责,其中一位甚至超越了对她工作成效的质疑而是直指她的种族背景进而怀疑她作为一名公务员对国家的忠诚。对于这些,谭医生照样保持着她宠辱不惊的气度,用她一贯的沉重和敏锐去泰然面对。
谭医生在疫情发布会上我不是医生,无法对谭医生的专业能力进行评判。至于加拿大在这次疫情中的表现,以及谭医生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我也不愿评论。原因有二,一是谁都可以当事后诸葛,但作为一个经常在没有足够数据支持之下就必须对突发事件做出评估并且采取行动的职业经理人,我深知第一时间对正在快速变化的局面作出指导性的判断有多难。二来,谭医生对加拿大抗疫所起的作用跟我们这些从事战略分析的人对公司业绩的影响差不多,给出的意见与最后落到实处的政策往往相去甚远,因而很难用结果去倒推谭医生的表现。
但是我很愿意分析一下谭医生说话的技巧。第一代华人移民在加拿大主流社会中常常会遇到职业发展的天花板,其中原因很多,与人沟通的能力是差不多所有人共同面对的一个巨大挑战。谭医生说话的技巧绝不是教科书般的范例,但她能做到政府中最高级别的专业技术职位,在沟通能力方面一定有过人之处,而她的这些能力也在疫情通报会和记者采访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冷静。冷静不是性格而是一种可以学习的能力。说话的时候保持冷静有很多好处。对比一下发布会上谭医生的讲话与那些加拿大土生土长的职业政客的讲话,谭医生的措辞有两个很突出的特点,一是她很少用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汇,二是她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直接写下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书面句式,哪怕不念讲稿而是现场回答记者提问也是这样。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扬长避短的做法。一名专业技术人士,用非母语去回答刁钻的记者问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抓住话柄做文章。多用完整的书面句式虽然听起来略显生硬,但准确。而要做到快速组织起准确的语言,时刻保持冷静至关重要。
简洁。技术背景的人说话常常陷入一个误区,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带入到技术细节中去。对于说的一方,细节至关重要,生怕不完善,但却往往忽略了听的一方可能缺乏必要的背景知识,根本不能理解你花了大力气去解释的那些细节。
在CBC本周对谭医生的专访中,记者问她对复工的看法。谭医生解释了为什么需要谨慎对待,为什么需要逐步放开,在论证她的观点时,她没有罗列一大堆数据,没有抛出模型之类的技术细节,而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我脑子里有一副纽约市的画面,我永远不想让那样的情况在加拿大任何地方发生”。这句话的说服力远胜过一切技术细节。
反证也是让语言简洁的一个捷径。记者在专访中追问了加拿大在疫情初期所做的决策,比如1月下旬当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疫情爆发、中国开始封城以后,加拿大仍然允许中国旅客入境并且在边境只是针对有症状的旅客而不是所有旅客进行筛查,记者问当时是否应该做得更多。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是很难回答的,因为在信息有限的时候做决定的过程是很难在事后向外人描述的。
谭医生避开了正面介绍决策的依据,而是用反例来证明当时的决策没有大的失误——她说,早期一共只发现了10名患者并且全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这句话一说,记者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意识到没有必要再问下去,马上换了问题。
艺术家在温哥华街头创作画像向谭医生致敬自信。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你自己有没有自信,而是你能否让人感受到你的自信。要传达自信是有很多具体操作方法的。技术背景的人在这里又有一个常犯的错误,就是追求极致完美而不愿意把话说死。“这事要看情况而定”,“不能一概而论”,这些话没有错,但是在程度参差不齐的普通听众面前,这些说法传递的信息不是严谨而是模棱两可让人无所适从,故而给人留下不自信的印象。
在戴不戴口罩这个招来无数诟病的问题上,尽管谭医生前后说法并不一致,但她在面对这一问题时始终报之以坚定的、确定的回答,从没有让人感到她的犹豫。实际上,戴口罩是不是真的有用,科学家们至今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达成共识。欧美各国在疫情初期普遍建议勤洗手不必戴口罩,但各国的疫情发展情况却有很大差异,看见口罩并不是一个决定性因素。
借力。在被人质疑的时候,我们往往急于辩驳,抛出各种论据支持自己的观点,但有时候少说其实比多说要好。在4月2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提到保守党议员对她的抨击,询问她对此事的回应。谭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递了个眼神给坐在她旁边的卫生部长,让部长把话题接了过去。
部长自然要替谭医生说话,列举事实说明谭医生在应对疫情中所做出的大量贡献。部长说完之后,谭医生这才接下去说,“我是一个非常专注的人,......我现在每天工作大概超过20小时,而我唯一的关注点是与我的同事们合作把疫情控制住,我不会让‘噪音’分散我的注意力。”
过后接受CBC专访时记者再次提到了政客和网民对她的攻击,谭医生除了重申自己很忙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无中生有的指责,这一次她还十分巧妙地把问题转移到她的专业身份上来。她说,作为首席公共卫生官,民众从她嘴里获取最可信的资讯和建议,她必须捍卫自己的信誉,因为这个时候她的职责要求她用自己的专业意见把加拿大人团结在一起共度难关——“我担心这一点远超过顾忌任何人对我本人的攻击”。这也是非常高明的谈话技巧,轻松地把对她个人的攻击转移到对加拿大抗疫工作的威胁,从而得到更多支持。
总体而言,带有种族色彩的言论在加拿大远不如在其他一些国家有市场。那位质疑谭医生忠诚度的议员不但受到舆论的谴责,也遭到了党内同事的严厉批评。保守党目前正在筹备党魁选举,这位议员是候选人之一,此番言论出台后保守党内部纷纷要求他退出党魁竞选。
这样的形势自然与加拿大舆论场的大环境分不开,但谭医生在应对这一问题中所表现出来的处变不惊和高超的谈话技巧也加分不少。
除了学习谭医生的谈话技巧,在医生日这天梳理谭医生说过的话,也是向谭医生和其他医生在抗疫中的辛勤劳动致敬。更重要的是,这次疫情会给世界带来深刻的变化,不只是卫生习惯、生活方式,变化还包括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思想与思想之间的对立,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仇恨。
谭医生用专业身份直面种种合理的质疑和毫无依据的攻击,保持冷静,有理有利,不卑不亢,不以道德绑架,不以“气势”压服,始终有来有往和风细雨,却始终引导舆论而不被舆论带偏,在这场唇枪舌战中立于不败之地。这里面的技巧和技巧背后的心胸、智慧与气度,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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