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机票
凌晨，林海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以及必须的洗漱用品，便出了门，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
这几年，他几乎成了空中飞人，四处出差考察见客户，一年有大半都是在飞机上度过，朋友们都调侃他为空少。这次，去北京，有单生意等着他去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匆匆出行，林海上车便调整好自己姿势，跟司机交代了目的地便闭上眼。这种工作性质与节奏，养成了他争分夺秒随处都可进入睡眠的能力。
凌晨的城市，没有了白天的拥挤与喧嚣，宁静而安详，只有少数商贩睡眼惺忪缓缓准备着营生。车内，播放着广播，主持人甜美干净的声音钻进林海的耳中，随着他的思绪越飘越远，越来越朦胧。
......
“爷爷，爷爷，爸爸妈妈回来了。”林海从村头一路狂奔回家，还没进家门便大喊。
林海的爸爸妈妈三年前跟随着村里李叔的儿子外出打工，每到过年才会回家团聚一次，他跟着年迈倒还算健壮的爷爷留守在家。此次，刚刚入秋，他们二人便回家来了，这让林海感到一丝诧异，但更多的是兴奋。
林海进门时，爷爷正坐在窗下床头，眯着眼睛，将针线离得远远的，试图将一根黑线穿过细细的针眼。爷爷宽厚黝黑的手上，粗粗的老茧和老树皮般的皱纹在光线下越发明显了。
“爷爷，穿针呢，我来帮你。”林海走过去，接过爷爷手中的针线，瞬间穿进去了。
“爷爷老了，眼花了，海娃子，你刚刚哇哇哇地叫啥啊？”
“爷爷，您不老。哦，刚刚我说，爸爸妈妈回来了。”林海将穿好的针线递给爷爷。
“谁爸爸妈妈回来了啊？山娃子吗？他爸妈才走几天就回来啦？”爷爷拿起床上林海的一条牛仔裤，准备把破了的屁股口袋缝好。这是爸妈上年过年给他买的，当时，林海兴奋的把裤子放在床头，闻着浓浓的牛仔布及染料味道入睡的。早几天和山哥去爬树摘橘子，被橘树上的刺划破了屁股口袋，辛亏布料还算厚实，保护了他的屁股完好。
“不是山哥，是我爸妈，您的儿子媳妇，他们回来了。”
“啥？胡说，他们过年才回来呢，这个时候回来干啥？”爷爷眯着眼，将裤子放到阳光下，僵硬的刺下去一针。
“真的，我刚刚和山哥在村口玩，看到他们回来，先跑回来告诉您，他们应该这会也快到家了。”
林海说完，爷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村口的方向，脸上露出些许紧张又带着几分期盼。
“海娃子，你爸妈为啥现在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没有事，想家了嘛，回来看看。”林海看着爷爷不禁觉得好笑，爷爷每年又盼着他们回来，又心疼车费，表情在喜与忧之间切换自如。
林海坐在台阶上，同爷爷一起望着村口的方向。田里稻子已经快要长熟，半黄半青的稻穗逐渐饱满起来，在初秋的阳光中拼命吸收养分。此时的稻子，如一个即将跨入老年的中年男人般倔强挺立，估摸着至少也得半个月才会低下金黄的头。爸爸妈妈此时回来，的确有点点费解。
等了好一阵，隐约才听到爸爸说话的声音。
“林海他爸，回来了啊。今年这么早，还没开始收稻子呢。”村头李叔正拿着家伙往地里照顾庄稼，遇见了刚刚回来的林海爸爸。
“是啊，老弟，今年早回家，带我爸去坐飞机。”林海爸爸提起飞机时，表情充满了骄傲。村里头见过飞机的，那都是在电视里面，谁能有机会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呢，更别说去坐了，那的多贵啊，多有钱才能去坐飞机呢？
李叔听到说坐飞机，也立刻放下了家伙，拿出一包烟，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抽出一只，递给林海爸爸。林海爸接过烟，示意老婆先回去，自己则点燃烟，拉起李叔在田坎上坐下。
“多亏了改革开放啊，多亏了党，我们现在可以去外出打工赚钱，这日子也是越过越好啦。”
“是啊，走出去才有出息，天天趴啦着这几亩地，能干啥呢。”
两人一边抽烟，一边讨论着日子的变化，这些年，存里陆续有人在出打工，家家户户的日子确实越过越有奔头了。外出不仅仅赚到了钱，也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希望。
二人聊了很久，后来陆续又来了一些，大家都在感叹现在的日子，感叹改革，更多的是羡慕林海他爸的出息。坐飞机，这在村里是多大的事啊，林海他爸就这样实现了。
三张机票
林海爸回家时，日头已经斜斜西下。林海妈将带给亲朋好友的糖果礼品已经分配好，一摞一摞地放在一边。林海得到的是一件夹克人造革皮衣，黝黑又光亮的皮料，摸起来舒服极了，还能防水。衣服大了些，林海妈说，这样，明年他再长高些也能穿。林海恨不得穿着衣服告诉所有的小伙伴，他这是一件皮衣，小伙伴们以前都没有穿过的皮衣。
爷爷坐在一边，摸着一旁的一件西服，眼角笑得眯成一团，脸上皱纹更深了，“海娃他妈，这些衣服都很贵吧？”
“爸，不贵，您试试看个合不合身？”林海妈说着便拿起西服准备往爷爷身上套。
“等等，我现在身上脏，等晚上洗澡了再换上试试。”爷爷忙阻止，又小心翼翼的将西服叠好，放在一边，抚摸几下，便站起身。
“爸，您就试试，不脏，没有关系的，来来，我帮你拖下外套。”刚过此时林海爸进屋，放下东西便过来帮着爷爷脱掉外套，套上衣服。爷爷倒也没有再过多推辞，只小心的穿上，生怕弄出一丝褶皱来。林海爸帮他扣上扣子，扯好领子和衣角，爷爷太瘦了，显得衣服也有些大。
“爷爷的衣服，等明年再胖点也能穿。”林海次话一出，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起来。
“爸，我们明天上午就出发，去坐飞机，去上海。”坐飞机这个事，村里已经议论开了，爷爷也已经听说，林海爸便没有拐弯抹角。
“海娃他爸，我正想和你谈这个事。”爷爷坐下来，林海爸也在爷爷左边凳子上坐下了，林海妈站在另一边，林海则还沉浸在皮衣的兴奋中。
“海娃他爸妈，我们虽然是农民，很穷困。但是，我们要靠自己的劳动来赚钱，犯法的事情，咱不能干，缺德的事情，咱也不能干。”爷爷说着，表情越来越严肃。
林海爸，望了林海妈一眼，笑了，“爸，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干犯法的事情，机票，真的是我们厂长给的。前段日子，厂房漏水，我跟孩他妈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将货物转移，又团结大家，将破坏掉物资的重新修补好，厂长奖励给我们两的。”
“是啊，爸，这都是厂长奖励我们的，说我们有功劳。”林海妈也连忙解释。
“你们，你们不是和老徐家儿子一样，偷的？”
“不是的，爸，我们是赚来的，怎么是偷呢。”
“啊，这就好，这就好，哈哈……”爷爷紧绷的精神瞬间放松了，哈哈大笑起来，并说，村里那几户的礼品，他亲自去送。此时，他倒是不担心衣服会弄脏了，穿着这身新衣服，提着些礼品，大步朝外走去。
“老林，哟，还穿着西装哪，怎么，出去走亲戚？”爷爷刚出门到门口的小路上，遇到刚好从女儿家回来的徐大娘。
爷爷听着，笑声爽朗，还站直身子问徐大娘，衣服是不是很合身。不停地向徐大娘说这身料子有多贵，摸起来多顺滑，穿身上又有多合身，多暖和。林海他爸，是多有孝心，才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给自己。徐大娘嘴角一撇，直说爷爷太过得瑟。
爷爷不介意这些，炫耀完了新衣裳，这才给了徐大娘一摞糖果等礼品，一边继续说起林海爸多有出息多孝顺。机票多贵的东西啊，飞机那是只有成功人士才能坐的，他家就有了机票，而且明天就出发去机场坐飞机了。爷爷跟随着徐大娘往里村走，说还要去和徐大爷聊聊，另外还有几家要拜访，他儿子儿媳准备了礼品给他们呢，多出息，多好的儿子媳妇啊。
……
爷爷拜访完村里的邻居们回家时，林海妈早已经缝补好了牛仔裤，针脚细密，晚饭也准备好了。
晚餐特别丰盛，一盘炒豆角、一大碗蒸肉、一碗鸡蛋汤，还有几碟咸菜。蒸肉很大块，底下铺着芋头，香气扑鼻，林海早就大口吞口水了，奈何爷爷还没上桌，他只得再等等。
爷爷回家，脸上一直堆着笑，洗洗手脱掉外衣，换上平时穿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拿着西服进房间，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这才招呼大家一起上桌吃饭。爷爷夹了一大块肉放到林海碗里，“海娃子在长个，多吃点肉。”
“爸，你也多吃点，看你瘦得，衣服都撑不起来了。”林海爸，夹了几大块肉放到爷爷碗里，再夹了些给林海妈，一家人好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吃过饭了。
“海娃，明天放学，你就到姑姑家去住几天，我跟她说过了。”吃完饭时，林海爸对林海说。
“为什么我要去姑姑家啊，我们不是去上海旅游吗？”
“是啊，海娃子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他平时没有出过门，跟着去外面看看。”爷爷摸了摸林海的头，爷爷一向来宠爱他。
“爸，孩子要读书，下次去吧。”
听着妈妈也这么说，泪水瞬间就进眼眶，他想去，旅游多好的事情啊，可以跟同学们说一年的了。家人都去，而自己要去姑姑家呆着，林海觉得不公平，也很委屈。
“海娃子，爸爸下次再带你去，爸答应你，回来给你买个礼物，你不是一直想要个机器人模型吗？爸给你买。”林海爸，搂着儿子小小的肩膀，安慰他。
“不要，我就要去，我不要机器人。”林海终于哭了，冲进了房间。
“让海娃去吧，要不，我这个老人家就不去了。”
“不行，爸，机票已经买了，孩子还小还有很多机会，过会儿他就没事了。好了，爸，这事就这么定了。”林海爸说完也进了房间。
林海家，只有两间房，爸妈住隔壁，自己跟爷爷睡在外屋。林海生气，进来后便没有再出去，爷爷进来了，坐在林海身边，许久都没有说话。
“海娃，你想去吗？”
“爷爷，我想去，可是爸爸已经决定了，他不会让我去的。”
“娃，不哭，爷爷有办法。”爷爷擦干林海的眼泪，笑着对他说。
“爷爷，你真的有办法吗？是什么办法呀？”林海破涕为笑。
“保密，海娃，睡吧，睡醒了，明天就可以去了。”爷爷帮林海脱掉衣服，让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也脱了外套，躺在一旁。
……
隔壁房间。
“娃他爸，要不，我们给孩子再买一张吧。孩子一个人在家里，怪难受的。”林海妈，一边折着衣服，一边说。
林海爸猛抽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不是我不想买，咱就那点钱，去上海了还得花点，转眼就到了年关了，咱总得预备着点的。”
“哎，可林海，他会不会怪我们呢？”
“厂长可以给我们两张机票，已经是大人情了，别人都只有一张。我们买爸那张也是花了几乎所有积蓄，娃长大了能明白的，他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爸……”
两人都陷入沉默，收拾会儿也睡下了。
第二天，林海爸起得特别早，他叫醒了林海妈准备早饭，好让林海去上学，再预备着些东西带到路上吃。
林海和爷爷还没醒来。准备得差不多了，林海爸才走到林海和爷爷睡得房间门口，轻轻的敲门，“爸，林海，起来了，吃早饭了。”
林海醒来，发现身边的爷爷，裸露着胸膛，躺在床边，没有盖被子，便伸手扯过被子想给爷爷盖上。手摸过爷爷胸膛，滚烫。早上挺冷的，爷爷怎么也会觉得热呢，林海嘀咕着，推了推爷爷想叫他起床吃早饭了。推了推，没动静，又推了推，还是没动静。林海慌了，爷爷不会病了吧？便赶忙打开门，叫爸妈妈进来。
“爸，你怎么发烧了？”林海爸摸了摸爷爷的额头，很烫。
村里的医生很快感来了，给爷爷挂了吊瓶，爷爷便叫了林海爸上前，“我病了，不能去了，你们带着海娃子去吧，赶紧去了，晚点怕赶不上了。”
“爸，你这样我们怎么放心去啊。再说了，你不去，我们两口子去算怎么回事。林海的票都还没买呢。”
“用我的啊，让海娃子拿着我的票去吧。”爷爷说着，往外推林海爸，让他快点准备着出发。
“爸，飞机票，都是实名的，不可以换人的。”
“啥？哪还能这样，我买的票还不能给别人用了，我乐意给别人还不行啦？”
“不行的，只能自己用。”
“那，能退了不？”
“能，但是现在退要扣钱了，大概扣一半吧。”
“啥？你看看你们，败家玩意儿，走走，去坐，不坐就浪费了。我没事，把药水留着我回来打。”说完，便站起来，要医生拔掉针管。
爷爷心疼钱，不顾林海爸妈的阻止，执着中断了输液，带着烧，穿上了那套西服，上了去机场的车。
“海娃子，等爷爷存点钱，带你去坐飞机，咱去北京，看天安门，海娃子，你别难过。”爷爷出行前一直在安慰林海，还拿出了他存好的一包零钱，用手绢包好的，一大摞，一毛两毛，五毛……
三张机票
“大哥，大哥，机场到了。”的士停在候机楼门口，司机拍了拍林海的肩膀，露着憨厚朴实的笑容。
林海付钱下车。天还没大亮，候机楼门口便熙熙攘攘，灯火通明。林海站在候机楼门口，摸摸眼角，有湿润的痕迹。那次，爷爷终究没能坐上飞机，当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时，拿出那把用手绢包得紧紧的零钱，交给了林海。
那三张机票，至今仍然带在林海身边，他还能清晰的回忆起爷爷当时的骄傲，多成功的人才能坐上飞机啊。
飞机上，林海掏出那块手绢，爷爷用来包钱的手绢，轻轻地放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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