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
疲倦排山倒海袭来,瞬间淹没了一切,大地合上了眼皮。
入夜,楼下桂花树旁,人来人往,童声喧闹,浓郁桂花香。
桂花树去年也在这里,十年前就在这里。人们去年来过,十年前也来过。
十年前喧闹的童声音犹在耳,简单明快的欢笑仍在时光里荡漾,与今晚重叠成一个失真的梦。
斑斓的情绪在夜色中铺展开去,虚无的意念如实体一般向四周扩散。
……
夜深,只剩下安静,一如人们无数次挣扎着时的期许。我溶入夜色,你脱身而出。
夜漠然包裹着你,你听见自己急促杂乱的心跳,除此之外,安静极了,你折腾一番,还是安静,你倾尽所有,仍然没有丝毫回应。
你丝毫不损地折返回来,你还是你,如同鱼儿无法游进画里的水中,你只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在尘世喧嚣中沦陷太久了,习惯了,你步入安静时,只剩说不清的孤独。
夜被孤单地抛在门外,桂花树在安静中独自散发着芬芳。
……
梦乡,终于安放下你我,又催生出另一对你我。我们出现在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天空低矮而紧促,大地模糊而隐晦。
我有时只是一双眼晴,迷离地看着自己游荡,有时又投入全部身心出演着一个颇为陌生的自己。你比我更投入,更夸张。
我们去熟悉的场所,也去很多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去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事不期而遇,莫名纠缠。
我们也许是来到了推测中的平行世界,又或者是传说中的三界重叠之地,不知是谁在牵引、操纵、掌控着一切,一切都身不由己。
开局即掉进关乎名利的陷阱——一场考试之中,试卷、监考老师、座无虚席的考生一应俱全。我如坐针毡,你心急如焚。我四顾求援,你悔不当初。考试快结束了,还是没有人给我抄,平时那么要好的同学,全都对我不管不顾,我出了一身冷汗,你心灰意冷,出离愤怒。
考试只有令人窒息的遗憾,没有结局。我已漫步在湖堤边,我念念不忘超人和超脱凡尘,无论是那一样都可使我高高在上,蔑视使我百般痛楚无奈的人间——而不是全然欢乐。
我连续几步居然都踏在空中,你惊喜地看着我在垂柳间踏步飞行。我落到地上,你怂恿我继续尝试,我也想确认这不是梦。我接着连续踏步,连续踏步就又飞了起来。
我飞到一棵桂花树冠顶上折下一枝高空中的桂花,你又让我折返飞到芦苇丛上面。你掩饰不住狂喜,反反复复指挥着我踩着空气飞来飞去。
御气而行,从古至今无数人梦寐以求却从不曾被实现,居然被我们参悟成功,这可谓空前绝后。不能停止,唯有不停地飞,才不用担心下一刻就忘记和丢失,忘记和丢失绝对不可以!
也不知练习了多久,每一遍都兴奋不已,每一步都认真仔细,一次又一次,一步又一步,喜悦,开心,遐思不断。
不料,下一步我踏进了大地的一条夹缝之中,外面战车隆隆,火光冲天,残枝断臂纷飞,鲜血在喷洒,喷洒出万千鲜花绽开的形状,一阵一阵从空中洒落大地。
战争的惨状瞬间让我们瞪目结舌,立马就想到可能时日无多,极有可能是世界末日降临,这一刻,你全然悲伤,我怀抱侥幸。我不明白当死亡真正来临时我为什么又竭力想逃脱,也许不是我想,是太多的人和事在牵扯和留恋我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数只鬼怪提着闪亮的滴血的弯刀出现在视野之中,“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你不停地颤抖,嘴里念念有词。“鬼来了!”下一刻,我们撒腿就跑,我们又飞起来了,飞檐走壁,闪躲腾挪,居然与鬼不相上下,于是鬼刀始终差那么一丢丢砍不着我。
你体会到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可怕潜能,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逃跑,应该选择战斗,谁也不是天生的懦夫,现在的形势已不可逆转,无法掉头,只能是一往无前地跑。
我感觉心脏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你大吼一声试图让我再跑快点,我全身一使劲,一跳而起,我们一起睁开了眼睛,坐在床上。
梦里,你在我面前纤毫毕现,却又是那样陌生,我来不及怀疑那是不是你,因为我在不停地行进,你的陌生也在不停地伸展,我们都无法停下来,无法系统地思考。
梦里,眼前明明是立体的,行进却在扁平中,以为在扁平中,又忽然上天入地。明明是鲜活的,对话、动作、表情却是一串凝固的片段连接而成,展现后就又爆裂不见,明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又在下一个场景冒出来,数十年的经验和早就娴熟的逻辑全都不管用。
梦如泡影。
……
梦醒,我呆呆地坐着。你也不折腾了,少见的蔫巴样子。
你忽然后悔起来,后悔不该使劲叫喊,这一叫喊后续就全没了,御气而行也没了。虽然考试不了了之,末日也未真正降临,终究还是值得庆幸的,但是我们不约而同努力地想使自己更呆一些,更蔫一些,以便重新入梦。梦里不平静,不孤单,太刺激了,相比现实,让人回味无穷,让人留恋忘返,真想一梦不醒。那是不可能的了。
不知室外的安静于何时已侵入室内,我和你从梦里一路历尽艰辛刺激而来,却又掉进黎明前的更深的黑暗的安静里,我们面面相觑。
我看清了你,也看清了自己,但仍然看不清孤独。
楼下的桂花树在安静地绽放,它萌芽、生长、开花,花开、绽放、凋谢,年复一年,我们可以看见,也可以走过去漠然不见,它可以馥香,也可以在更长的时间里无味。
我们可以在喧闹中孤独,也可以在安静中喧闹,却不耐在安静中孤独,我们不是桂花。
我躺下来,你也沉默不语,沉默不等于孤独。许久,直到室内布满阳光的清淡身影,你才从清淡中浮现出一丝动荡。
你坠入思念,你想不起有多久没有人喊你起床了,而小时候是有的。你想不起有多久没喊孩子起床了,孩子去了外地。
你当初出发体会的是惜别父母的滋味,于今倒了过来,你作为父母在体会送别孩子的滋味,你怎么突然想起这桩今古难全的事呢,又不是真的劫后余生。
父母定居在那片土生土长的土地上,本以为让你出发时有个起点,功成时有个归处,不做无根之萍。你又远远地找了个地方让你的孩子出发时有个起点,功成时有个归处。
然而,多少人功成后,父母不愿定居到他们功成定居之地,他们也不回父母定居的地方定居,而孩子又选择了远方。就这么接着力往世界深处探寻,貌似要走的更远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去远方探寻什么呢,到哪里都是人,到人海里探寻什么呢,圣人说应向内追寻,我们反驳说,圣人是画地为牢。
其实我们小时候也画地为牢。我记得那时候三世、四世同堂的人家很普遍,五世同堂的一家人往的房子都可以冒充一座城,起点就是终点,那时候我们不以为它们是牢,我们以为它们就是真正的城,我们以为外面的城也是这个样子。
自从去了所谓的真正的城,我们才明白外面的城是曾经以为的城的无数个组成的庞大海洋,人海、楼海、车海、货物的海、废弃物的海……百川归海,所以我、我们都来了,弃小奔大,在于理乎?
我劝你不必担心,我安慰你,不久的将来,全世界就是一座大城,到任何地方只需动念即到,起点就是终点,大城就是小家,没有远方,无需别离,你将无牵无挂,多好,只需耐心等待。
光线渐渐大亮,此起彼落的鸟鸣,分贝渐高的车声人语,又开始充塞白天。一股清晨清凉的风踏入窗户,把它的触须扫过我,你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明亮的光线、嘈杂的声响敲响了安静的丧钟,白天不属于它,深夜我们又不真正需要它,它应该彻底消失才对。然而它生于古远,比祖宗还远,其它一切包括喧闹都置于它的怀抱之中,都消失了它也还在那里,它就是归宿,就是宿,就是命,我们迟早要去,也确实没必要经常去体会,也有很多事是不需要学习和预演的。
该从安静中起身了,我们得起床了。你置身体外时间够长了,梦醒了,你也该回归体内了,收起你在梦里的夸张,白天由不得你胡来,白天你胡来将是真的末日。
你干涉了我太多的事,我谈恋爱,每谈一次你就让荷尔蒙爆发,欲仙欲死过后,是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创伤,前者我承受,后者你担着,这便是你让我冲动的代价,但这已经久远了,创伤的疤痕都已经消失了,失去了和你计较的意义,但我必须谨慎地克制住与生俱来的本能,本能还在。
我结婚的时候,你给我描绘了世界从此美好的未来图景,现在连女人她都不信了。那一地的鸡毛蒜皮、无证上岗为人父母的提心吊胆、日久亲人般的相濡以沫,连你都感叹快乐,并痛着。痛并快乐着,这不是美好的未来图景,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也就是你。
怎料,声音与光线若流星闪过,戛然而止,眼前一片漆黑,我睁大眼睛,咬咬牙齿和嘴唇,用大拇指掐食指,确信仍是黑夜。我记不清何时入睡,入睡前是否去过楼下,是否站在桂花树下,是否真切地品闻过桂花的馥香,是否……
我已在梦外,那么,刚才都是在梦里。然而梦迅速模糊起来,但我记得在垂柳间、桂花树冠、芦苇丛上连续踏步飞行。
夜渐浓渐深渐广,我慢慢地失去听觉,继而是味觉,直到知觉似有若无。疲倦排山倒海袭来,瞬间淹没了一切,我合上了眼皮。
梦里梦外既有欢乐也有忧伤,只有经历过,尝试过,努力过,我们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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