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紫明宫稍作休整之后，众人便各自回去述职。
战争真的结束了。回想过去的三年倒觉得比三十年还要长。如今尘埃落定，一切仿佛回到原点，却原来总有一些东西不同了。我在烛光下细细地擦拭昆仑剑。这是一把饮过血的剑，剑刃隐隐散发出迫人的戾气和锋芒。用指尖轻轻地划过去，很奇怪，竟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一千多个日夜，我们相依为命，愿余生，永不相见。
帝君回太晨宫的那一天，我去送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能与我同生共死，却终究许不了我白首之约。凡人有一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明白那作诗的人是怎么想的，因为我确然希望可以朝朝暮暮。
小公主落瞳还是没有醒来，虽然折颜说她一切正常，只是元神被结界的戾气伤到一些，需要时间来恢复。
我自己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一日突然想起来，姑姑曾经提过，灵宝天尊那里有一个温泉，对疗伤有奇效，就建议胭脂带落瞳过去试一试。胭脂自然觉得好。只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大堆安抚重建的工作，百废待兴，她实在走不开。我于是自告奉勇带着落瞳和她贴身的婢女去做这一趟不速之客，顺便把我自己也泡一泡。
灵宝天尊十分的客气。他为我和小瞳腾出两间上好的厢房，还连声地抱歉说另有一位朋友这两日也在他这里疗伤，所以时间上只好大家相互配合一下。
我随口问道，“不知天尊这位朋友我可认识？如果认识的话，我也应当过去打个招呼。”
“女君认识，是东华帝君。”天尊道。
“东华帝君？”我有些惊讶。“帝君受伤了？”若是寻常的小伤，以他的性子，大约不会特地来灵宝天尊处疗伤，怎么我之前竟没有发现。
“女君不知道吗？”天尊显然也有些意外，“听说就是苍梧决战的时候，帝君以半心祭苍何剑，加注苍何的剑气，以抵挡修罗幻境崩塌时所产生的戾气。”
“以半心祭苍何剑……”我重复了一遍，只觉得有片刻时间，脑中是空白的。
“苍何剑是上古神器，所噬的血仙力越高，剑气就越强大。帝君竟然以自己的半心之血祭苍何，那修罗幻境竟如此了得。”灵宝天尊感叹道。
我记起那天女娲娘娘所说的话，“女君尚未飞升上神，且新伤未愈，仙元薄弱，想要以元神阻挡结界破裂时爆发出来的戾气，只怕是力不从心。”
难怪，我那天竟然没事，身上连一点要紧的伤也没有。原来是他以半心为我挡下了结界的戾气。
我怎么这么傻，他受了伤，我竟然一点也没瞧出来？竟然从来也没想过凭我一个上仙竟能护住小瞳的元神，还一点事也没有？我怎么这么傻？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同生共死，受了伤竟然瞒着我！
我又气又急，心跳得厉害，脚下直发软。“帝君他，现在在哪儿？”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应该在温泉吧。”天尊诧异地看着我，“女君，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样白？”
我勉强笑了笑，道，“没事。或许是今日赶路有些累了。天尊，我想休息一会儿。”
送走了天尊，我就往后山的温泉赶。其实天尊之前刚刚带我认过路，可是心里着急，一不小心就走错了，半天也找不到地方，我急得差点哭出来。
绕了许久，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找着的。走到温泉门口，听见隐约的水声，我知道他在里面。我蹲下来，蜷缩在门口的巨石边等他，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只觉得又心疼又委屈。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来。帝君从里面走出来，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衫，银发上还沾着一些水汽，看见我，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讶。
我一步冲到他面前，又生气又伤心地瞧着他。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些憔悴。怎么我之前没发现呢？
“你怎么来了？”他脸上显出温和的神色。
我咬着唇，猛一伸手，直接去扯他右面的衣襟。手腕上一疼，两只手都被他攥住，忍不住嘶了一声。我刚才动作太快，他的反应纯属本能，如今回过神来，连忙将我的手放了。
我那一扯用了三成的仙力，虽然被他及时拦住，衣领处还是撕开了一点，露出右侧胸膛上莹白的肌肤，上面赫然有四五寸长的一道伤疤，深紫色，明显是新伤。
我抬眼狠狠地看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明明想要对他发火，话出口时却带了哭腔。真恨自己怎么如此没用！
“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他抬起手来，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你受了伤还瞒着我，还说什么……还说什么同生共死？原来我根本不配同你分担。”我声音哽咽，话都有些说不连贯。
他抬起的手顺势把我捞进怀里。我狠狠用力挣了一下，正撞在那伤口上，只听他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我立刻慌了神，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拥住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别哭了，哭得我心更疼了。”
我伸手紧紧抱住他，觉得又难过又心伤。怎么办呢，我总是没办法对你生气，可还是觉得那样委屈。
“女君，公主、公主她……请女君快去看看。”
我一回头，看见从大紫明宫带来的那个婢女就站在身后，神色惊惶失措，气喘吁吁。我因为心里着急，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向她交待一声，也不知她找了多久才找到我的。
我赶紧转身往落瞳的厢房跑，手腕却被一把抓住。帝君道，“我与你同去。”
我冲进小瞳的房间，眼睛不期然被刺目的强光晃了一下。
小瞳躺在床上，周身被炽烈的白色火焰包裹，身体变得透明，看起来就和那天在孟姜的结界里时一模一样。她眉头紧锁，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小瞳！”我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所措。
帝君嘴唇翕动，以食指和中指点在小瞳眉心。一缕金色的仙泽自指尖飘出，缓缓注入小瞳体内。
小瞳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那白色的火焰似乎也平息了一些。
帝君往后退了一步，手按在胸口上，闭了眼，脸色比先前更白。
“帝君，”我连忙伸手将他扶住。他摆了摆手，“不要紧。”
“东华帝君，凤九女君。”一个熟悉的声音飘飘渺渺传来。
女娲娘娘？
那白色的火焰中果然悠悠现出一个人影，宽袍广袖，容颜清丽，正是那日见过的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我和帝君同时恭恭敬敬合手行了一礼。
“娘娘，小瞳怎么样了？”我心中仍是不安。
“无碍。那日结界崩塌时，你虽然尽力护住这孩子的魂魄，但她的元神还是受了一点伤。本来将养几日便好了，但她元神受损之后无法调服体内的寒月芙蕖和神芝草，一时间乱了内息。方才帝君用仙力为她调服，现下已经无碍，一两日内就当醒来。”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还欠你和帝君一个恩情。若不是你们两次相助，恐怕这孩子早已经魂飞魄散，我这一缕魂魄也早就湮灭无踪了。”女娲娘娘面带笑意，“我倒是应该还报你们一个恩情。”
“娘娘莫如此说。”我有些不好意思， “骓恒和孟姜为了一个野心，白白把四海八荒拉入战火之中，仙族和青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娘娘和小瞳无端端被卷进去，本来就无辜，无论是谁遇上了，都会尽力救一救的，女娲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凤九，不必着急拒绝。” 女娲娘娘仪态从容，“不如先听一听我打算如何还报你们这个恩情，可好？”
我看了帝君一眼，道，“娘娘请说。”
“东华、凤九，命中注定你二人之间有一个情劫。我看你们两个历这个劫历得甚苦。” 女娲娘娘悠悠说道。“也怪不得你们，世间万事本来情之一字最难堪破。”
我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与帝君对视了一眼。世间的情爱姻缘这些事，说起来，从前还是女娲娘娘掌管的。
“倒不如，由我助你们二人将这个情劫历过去。历完之后，恩怨尽释，喜悲尽断，前尘往事，如风去云散，自此两不相干。你们看，如何？”女娲娘娘面上显出慈悲的神色。
“不行！”
“不要！”我脱口而出，深深地被‘两不相干’四个字刺痛。
女娲娘娘皱了皱眉，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有些意外。“东华，你可还记得三十万年前，你在三生石前说过什么？”语气明显变得有些冷，“你对天盟誓，情愿为天下苍生，自断姻缘，此生离情绝爱，持守中正。我被你的诚心打动，默许你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字，不予以追究。你今日这般，又是什么意思？岂当三生石是儿戏不成！”
帝君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但我看见他衣袖中的手紧紧地攥起来，“东华确曾对天盟誓，自断姻缘。我对凤九纵然有情，却并未违背誓言，结白首之约。东华也曾许诺过她，生生世世，永不相负。这个情劫度得过也罢，度不过也罢，本君岂可做背信轻诺之人！”
女娲娘娘眼中显出怒意，“凤九，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凤九……不愿。”咬了牙，说出这两个字，别过头去。我并没有什么理由，需要什么理由呢？不过是舍不得罢了。
空气凝结了一般，屋子里静得出奇。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女娲娘娘语声严厉，“东华，妄你定天地律法，掌六界生死，什么样的大事没有见过，竟连这一点都参不透。当知世间苦难，大多源于一个执念。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二人果真不愿将这情劫度化？”
闭了眼，用力地摇头，我不敢抬起头来。
女娲娘娘摇头叹息，“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罢了。”良久，缓缓说道，“总归我欠你们一个恩情，就给你们一次机会吧。只是，你曾经对天盟誓，自断姻缘，如今反倒为情所困，总要受一个果报。就罚你二人堕入六道轮回，忘却前生，受一千年轮回之苦。十具法界，三千凡尘，若你们还能相遇相爱，就算是上天见怜，我便成全你们这段缘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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