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殉情的死前先看《胭脂扣》

这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名导关锦鹏的执导。文妖李碧华的编剧。剧情凄美陆离，背景复古旖旎，更兼男女主角乃是世间最绝色亦最绝妙的影坛搭档：梅艳芳与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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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烟视媚行”四个字的女人：二十四五的年纪，肌理细润似触手能生温，秀发浓密被吹得蓬蓬如云，身材细挑不甚丰满，然而穿上了香云纱旗袍，小鸡翼袖，贴身剪裁，衣缎襟背百蝶穿花，走动起来盈盈碎步、雪落无声，婉约得好似一段宋朝词。偶回眸，三白眼神似愁、似嗔、似幽怨、似孤傲、似楚楚可怜……红唇娇艳欲滴，欲诉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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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他更配称“风度翩翩”一成语的男人：丰神俊逸正当年，颜若冠玉眼似桃花，笑容温软举止斯文。修长身段纤秾合度，或罩一系墨黑缎长衫，或着一身月色白袍褂，怎么看都是玉树临风、仪态卓然。他梳得是二三十年代流行的大背头，需用发胶将头发梳得向后一丝不乱。他随意往床上一躺，就是一副陈逸飞的古典人物画。亮相人前，更是博尽女子的流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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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们，戏中的人们，将他们的身份定义为:一个妓女，一个纨绔子。

她十六岁做了琵琶仔（雏妓），后来做了妓女，在塘西风月场里混成了红牌阿姑，身价奇高慕者无数。于是有了她挑客的份儿。客人们并不介意。逛妓院是干嘛的？不就是图开心么！妓女们卖的是笑，售的是肉。艳帜高高在上的妓女卖的也是笑，售的也是肉。等到入了局、上了榻，还不是要生龙活虎、贴心暖肺地伺候男人！

她看得精透。她把价开得干脆直白又高昂。遇到不对胃口的客人，借口要陪姐妹们打麻将，让嫖客等得一肚子脾气又欲罢不能。她暗暗地出气，美其名曰为“煎烤石斑”。直到她遇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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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将一曲《客途秋恨》唱得千回百转。他恰巧出现，闻声循入。抚弄丝弦的伎者略一停顿乐声中断，她却口齿不停地靠近他：“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他目不转睛：好个妙人，不搽胭脂，身着男装，却是淹然百媚天然风流。听到她唱词突然中断，他情不自禁地补过去。她却一抿唇角，扬长而去。

就这样，他的心为她泛起了涟漪。她难道没有吗？

初相遇的一刹那，四目交投，眼风交流，彼此都已心领神会。他生得眉目如画，英俊挺拔，身份是南北行的少东家，父母膝下的独子，家世清白家境富裕打着灯笼没处找。若能嫁给他，也算是终身有靠，免却了在风月场里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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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得美。他订过婚。在他未出生，他的父母就与同业大户指腹为婚。她即使想要当个妾，在豪门大户的眼里，也是没有资格的。她鼓起勇气去拜见他的母亲，被老太太几欲将她剥去皮的讽刺伤得无地自容。庆幸，他的心意是坚定的。他为了她甘愿离开父荫，另租间清贫小房相宿相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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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郎如此，夫复何求。她感激得泪落纷纷，无语凝噎，还计较他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横床直竹地吞云吐雾吸鸦片。他也算有点小志气，不愿被人损成吃软饭的“小白脸”，计划跻身梨园，唱戏为生，哪怕需要给师傅盛饭捶背倒痰盂做贱役。她支持得义无反顾，死心塌地。还计较他什么半路学道不成气候，只配跟在角们的身后跑跑龙套跟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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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她过得实在苦。他们把感情维持得也实在苦。他用赚来的第一笔钱，在地摊上买了一个胭脂盒。镀金的链子，系着朱红如血的珐琅小圆匣。她欢喜得不得了，仰着脖颈让他戴。他反手从后面将她搂住，失声恸哭。原来：爱情脱离了锦衣玉食的支柱，竟然是遍体创伤至骨惨烈。只因，生存太艰难。

他还能撑多久？声名已毁、前途无望。在阶级分明、五千年不变的国家，他与她舍却门第观念的一段情，在身边人眼里不过是少年富家子鬼迷心窍自毁长城。自作孽不可活！

她还能守多久？她心知肚明他不是强悍振作的男子，她给予他的肉体愉悦与精神安慰又怎敌得过他每日独倚窗前，目送她坐着黄包车去妓院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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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干脆一起死！！

活着要惊天动地爱得气势酣畅，活不下去也要惊世骇俗做个一对鬼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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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打扮得极好。寿衣崭新妆容整洁宛若嫁娶。她用勺子挖起鸦片膏子喂给他，她吃一口他吃三口。药性发作的时候，他抽搐、吐血、陷入昏迷。她强撑着将他搂抱到床上，不忘一再叮嘱：三八一一——三月八号十一点，你我魂断之时，来世相认暗号。

故事若戛然而止。着实是民国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娱报周刊自然会大肆宣报，民间巷里免不了口口相传。待到有才子编剧灵感一生，扬扬洒洒于纸张，再送到电影导演处一执映，自然是千古佳话、一代传奇！

可惜。可惜。可惜。

“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子、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编剧李碧华如是说。

她死了，他劫后余生。

她在地府苦等五十年。他娶了妻生了子败了家做了临时演员。

她是不知真相的。或者，她是不肯让自己面对真相的。

她从地下冒到尘世来，找到一对善良热心的记者，将她与他的故事告知给了这对小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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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斯凄美、如斯可歌可泣、如斯气动山河。小情侣都有些羡慕嫉妒恨这么伟大绝烈的爱情了。自然会义无反顾地帮她找寻他，终于帮助她找到了他。

在一个纷乱、噪杂的片场。她看到了一群人在拍戏。一位教戏的师傅说：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做戏,是将人生的酸短苦辣一出一出地做出来。

做完戏,也一样逃不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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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预感到戏要结局了，她向帮助过她的小情侣告别，随着一个老迈的身影走过去。

那是一个脸若鸡皮，长满老人斑，身形佝偻枯瘦，行动粗鄙缓慢的临时演员，他颤巍巍地撒完尿，胡乱找了一个栖身之处就躺下去。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她真真爱了一生的男人，他就是她苦苦等了五十年的男人，他就是她死死要找到要带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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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僵着面孔走近他，再次唱起了《客途秋恨》。那是一部粤剧，讲的是一部青楼传奇：一个风流雅士缪莲仙，偶遇青楼妓女麦秋娟，定情于月明星稀夜，恩爱了整整两个月。终了需离别，别时执手相约情不变。奈何贼兵作乱战不断，身世浮沉难相见……他醒了，看到一张久违的凄艳的面孔，竟然是以为隔世再不能见面的她！

她成了鬼还要回来找他！找他就为了还给他那只胭脂盒。她说她不再等他了。听话听音，她不再爱他了！

 “如花，原谅我！”他跌跌撞撞追了过去。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冷艳动人，而我垂垂老矣，宛如一段朽木。原来做鬼要比做人幸福这么多！原来做人要比做鬼沉重这么多！

“如花！”他追不上那个飘渺而去的身影了，无奈苍凉地转身，嘴里喃喃：“我这么老了……”

 古人说得刻薄却实在：女人是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于是出了无数的深闺怨妇，纷纷咒骂负心汉。

男人难道能安枕无忧？想要三妻四妾、偎红倚翠也得他的荷包永远厚实是根基。若无了精壮年月，没有丰厚家私。再无老妻随身爱子孝敬，他亦是人人轻践的弱者输家。连曾经深爱过的鬼都会嫌弃。

曾经扮演了金庸笔下俏黄蓉的翁美玲，美丽活泼又古灵精怪，备受观众们的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因男友汤镇业劈腿，她一时想不开开煤气自杀殉情。时隔多年之后，那个曾经让一代红伶生死纠结的男人发福宛如泔水缸，事业发展平平不得不靠接毫无质量的古装傻白甜类的肥皂剧维持生活开销。偶尔靠着翁美玲的殉情旧事刷刷存在感，且面不改色地坦白：如果现在我还非常想念翁美玲，对太太也不公道吧！

曾经震动日本文坛的作家太宰治，出身官绅家庭，过着玩世不恭的优渥生活。他偶然得知情人跟别人通奸，太宰治几近崩溃，要挟着情人一同殉情赴黄泉，被救活之后，双方分道扬镳。太宰治因摆脱不了心理阴影，过了几年又拽着下一个情人跳水赴死。前女友得知消息，回忆他简直是神经病，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活得倍精神。

他们不是都没有相爱过，而是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一旦结束了就结束了，你再拼命去踩，我只渴望赶紧摆脱。

不愿放手的是傻子。不知自爱的是疯子。

如《胭脂扣》里的如花，看似为了爱情飞蛾扑火，敢于牺牲一切。却在殉情当日看穿了十二少眷恋尘世不愿死，悄悄在他当晚喝的红酒里面下了四十克的安眠药。

这算是殉情吗？

“这是谋杀！你这个杀人凶手！”倒是那位冷静精明又独立自主的现代女记者一语揭穿实质。

如花阴森冷笑，眼神清亮倔强：“他不来，我也要找到他！”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十二少变得老弱病残，不再是昔年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十二少变得穷困潦倒，再难当少年时的富贵功名总等闲。而她为了一个变得这么老、这么落魄、这么丑陋的男人付出了海一样的痴心火一样热情花一样的生命值得吗？

唐宋传奇里的霍小玉为了痛恨薄情郎郁郁而死，那是她年轻稚嫩见识少。

明清话本里的李亚仙自刺双目用以劝学不谋上进的郑元和，那是寒酸文人的意淫。

世界爱情史从古至今都在证明，人间最苦是分离。人性最难是担当。要么共富贵易，共患难难；要么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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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你拥有着坚强的人生信念，积极的现世奋斗，正确的价值观念，你才能与你的伴侣共同携手，一同对抗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天灾人祸、人类惰性等种种考验，彼此忠贞同步变老。纵使有朝一日情爱不在被迫分手，你也能够华丽转身，迎接下一场的幸福。

这就是烟火人生的真相，尘世爱欲的实质。

一点也不浪漫。

一点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