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遇到那个人时,是已经快要喝多的时刻。
不不,并不是在酒吧。不是那样滥俗的搭讪:“小姐一个人?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叮”,青青点开新消息提醒:“你相册里的,可是凤凰古城?”
这是一个社交app。青青注册了还不到一天,纯菜鸟。在同事们吆三喝四的背景音里,青青在对话框里打了一个“是”字。
对方的id是“十月”,坐标成都。成都,青青瞄到这个地名时,心里莫名一紧。即使她已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但这个好评如潮的城市,却依然是她地图里的禁区。
“你拍得很美。”
“谢谢。”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这人并没有像前来搭讪的众人那般查户口,而是随性地和青青聊起了旅游。
同事们在找各种由头劝酒,灌别人也在灌自己。平日里这种时候,青青都是笑而不语,抿两口尽了礼数便作罢。可是,不知道是谁提起了“委屈”——“说起来咱们部门受了最多委屈的就是青青了,干最多活,还不落好!”这样义愤填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像根铁钎子,正正戳中了青青的痛处。她进了部门七年,姿态低到不能再低,勤勉尽力,事事小心,可依然有某个所谓的前辈+领导横挑鼻子竖挑眼,总归看她不惯。于是,她的升迁提拔,也变得格外艰难。
青青一仰头,把杯中的红酒干掉了。众人齐声叫好,青青却觉得,好苦好涩。
“你最喜欢哪里的海?”十月问她。
“威海,大连,珠海……你呢?”
“日本和澳洲。北海道雪中的海。澳洲尼斯的海。”
澳洲,澳洲。青青想起黄金海岸夕阳下,那温柔沉静的海水,轻抚过脚背。美好又让人心碎。
红酒,一杯又一杯。青青知道自己有点失控了。在被醉意完全占领之前,她点开语音:“不好意思,晚上跟同事聚餐,有点喝多了。如果失礼了请别介意。”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青青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酒尽人散之后,自己终于还是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吐得有眼泪迸出来,模糊了视线。
翌日快中午时分,青青挣扎着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宿醉未醒,最最折磨人。
点开app,十月昨晚问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不是被警察叔叔带走了?
青青不禁莞尔:有代驾的好嘛!
十月几乎是秒回:醒了?还好吗?
不,一点都不好。可是青青依然云淡风轻回了句:没事了,谢谢挂念。
这么多年,掩盖脆弱和不堪,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
“今天在家好好休息吧。”
“不行啊,下午还要出差去上海呢。”发出这句话,青青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出差的前一晚喝醉,是有多么愚蠢。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收拾好行李,步履乏力地出门,阳光刺眼,青青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踏上旅途。
好在,十月一直陪着她。陪她闲聊说笑,陪她谈天说地,陪她插科打诨。一直陪到,深夜时分青青终于把自己扔到了宾馆的床上,浑身酸痛好似散了架的木偶。
“已经这么晚了,耽误你休息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呢。”
“没有啊,你一个女孩子深夜时分在上海的路上走,我总归是不放心。”
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动。太久了,没有人问候、挂念、担心,青青觉得自己也ok得很。可是,原来一点都不ok,不。
“快去洗漱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开会呢。是在哪里开会?”
“上海大学。延长路。”
“啊?我去过那个校区啊。好奇怪的感觉……”
人生总有太多意外和巧合,不是吗?
第二天的会议,乏善可陈。青青甚至有一次,没忍住偷偷打了个哈欠。
“怎么样?会议有趣吗?”十月的问候,几乎是救了马上要昏昏欲睡的青青。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两个人开始玩猜谜推理游戏,谜题是青青读书时的专业,和她现在的工作。十月甚至搜到了同时间上大校园里开的另一个会议。青青故作严肃地坐在会场里,可是轻舞飞扬的心,早已不在此地此时。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兴趣时,才会费尽心思不遗余力,去探寻对方的种种。青青早已不是青涩小女生,自然明白,手机屏幕后的那个男子,可不是因为百无聊赖才这样百折不挠。幸运的是,对他,青青同样有着越来越多的好奇,与丝丝蔓蔓生出的好感。
这几乎是突兀而生的感觉,究竟因为什么?是因为短短两天里,他的妙语连珠、嬉笑打趣、温柔关切,还是因为他的相册里,那个看起来阳光干净的身影?或者,是因为,他的点滴,总让青青不期然地想起,很多年以前,在澳洲相遇的,那个家乡在成都的男子?
青青随口抱怨:主办方指定的酒店真是糟糕,床又硬,隔音又差。
十月没有立刻回复。隔了五分钟,对话界面上跳出了两个“途家”里的民宿链接。
“我挑过了,都是价格在报销标准内、可以开发票、离你也不远的,你看看。”
盯着对话界面,青青愣怔了好久。会场里冷气开得十足,青青却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火苗炎炎,烧灼着她。
向来,青青都是事事自己一力搞定,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单位。能干的女汉子,所有人都这样夸赞或者打趣她。她也总是夸张地应着“对啊对啊”,如果曾经有过小小的酸楚,也早都被日渐麻木沉重的盔甲给自动屏蔽了。
青青真地就换了一家宾馆,虽然并不是十月所推荐的两家,但她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没有枉费了十月的这一份心意。
这一晚,又是深夜时分,十月依然不离不弃地陪伴着青青。虽然只是在虚拟世界里,青青却第一次觉得,出差的夜晚,没有那么孤单难捱。
聊天的界面,已然翻不到起始的开端。青青想,不到两天的时间,她跟十月说的话,超过了自己半年说话的总和。怎么可能呢?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闲谈间,不知十月说了句什么,青青笑起来:你又忽悠我吧,都是坑!
“三更半夜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啊。”
“你说了什么真心话了?”
“你想听?”
“说来看看。”
“很想抱抱你。”
青青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了手机的边缘。
沉默,还是沉默。良久,青青打上一句:其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你这句话……
“哈,三更已过,现在来说说,你让我猜了一天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四两拨千斤。看似云淡风轻,却是波涛汹涌。但终究,消失在无声无息里了。
青青有些怅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公务结束,青青决定去逛一逛。每到一个地方,她总喜欢一个人,流连在陌生的街巷,去发现不一样的美。
十月问她:去哪里了?
“山阴路。想看看鲁迅故居呢。”
“这么特别……”
“你呢?今天什么安排?”
“同事喜宴,我要去送红包”
“哈,不错哦~那么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收红包?感觉你是单身贵族啊~”
“可惜不是……说来话长吧。你呢?”
“我已婚。”这句话,青青几乎是秒回的。她隐隐有种豁出去的壮烈感。
“感觉到了。”
“怎么呢?”
“单身的你,和现在的状态应该不一样。”
一瞬间,青青不知道,面对如此敏锐聪明的男子,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说出来我反而觉得轻松了。我们还能愉快的聊天吗?”十月抢先发了话过来。
“哈哈为什么不能呢?我没问题,你呢?”青青故作轻松,但心里还是有些坠坠的感觉。
“那就好。我还担心……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却觉得跟你很有缘,我很珍惜。”
这一刻,青青忽然觉得,魔都的微风和阳光,都刚刚好。
又是深夜。青青正跟十月聊着北京,聊到他读过书的学校,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来。
“你是明天回来吗?”冷冷的声音好像是一个陌生人。
“嗯。”
“那后天去把手续办了吧。”
“协议书你肯签了?你同意把孩子还给我了?”
“同意。我不想再拖了。办了手续,你去我爸妈家接孩子吧。”
“好。”
挂了电话,青青忽然就虚脱了一般,坐在了地上。是解脱吗?她却只有深深的悲哀,因为想起孩子那纯净的笑脸。两年来的争吵、冷战,孩子那瑟瑟受惊的眼神,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换。对不起,对不起。眼泪,终究是流了一脸。渐渐变成嚎啕大哭。
凌晨五点,青青忽然惊醒。她大口喘着气,不停告诉自己:只是个噩梦,他答应把孩子还给我了。
拿起手机,app里十月问了一连串的:睡了?时间从10点到1点。
愧疚掺杂着感动,青青连忙回了句:昨晚忽然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没有回复,十月肯定是睡了。
辗转反侧,青青心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百味杂陈,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七点。“叮”的一声,是十月。“你没事吧?”
“你醒了?昨晚该跟你说一声的。”
“我想看看有没有你的回复,就醒了。”
似乎“啪”的一声,青青心里一直紧绷的弦瞬间断了。她不想再伪装坚强,不想再自欺欺人地说“我没事”。几乎是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青青把那些不堪的现实,统统倾泻在文字中,说给十月听。
她太迫不及待,也许是因为憋闷了太久。昏了头,理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她一吐为快之后,十月却沉默了。
青青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吓到你了?很意外?”
“是有一点,不过ok[笑脸]”
电光火石之间,青青觉得,有什么,真地断了。
青青回家后的几天里,app一直沉默着。青青多少次点开,看着十月几分钟或者几小时之前的在线状态,觉得有小小的蚂蚁在咬噬着自己的心。
原来,人心永远是复杂又脆弱的,不堪的冷冷的现实,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有勇气去面对和接纳。
只是,忽然的热烈,又戛然而止的冷漠,太伤人。
“问你个问题吧?”青青终于还是发出了这句话。
“嗯。”
“你其实很介意?”
“也不是。我只是回想一下,我们才认识了两三天,好像太快了一点。毕竟都有那么多的牵绊……”
“虽然你说的很委婉,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沉默。
“所以,是不是该道别说声珍重?”青青恨自己像垂死的鱼,徒做挣扎。
“对不起。如果伤害了你,不是我的本意,希望还可以做朋友。”
“不会,我了解。祝安好。做朋友就不必了。我卸载了。”
沉默。5分钟,漫长过一个世纪。
青青忽地颓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可笑的小丑。三天里那长长的,跳动着若有似无的情愫的,聊天记录,原不过是流沙上的字迹,再怎么有趣,再怎么用力,风一吹,就轻飘飘地消失不见了。
点住app,拖进垃圾桶。在这个什么都便捷无比的时代,断舍离变得再轻而易举不过。
青青觉得胸口被什么给堵住了,似乎是有点恶心,还有点难过。
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身后并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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