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欢野夫的《乡关何处》。全书讲了一些身边人的故事:江上的母亲,灯坟之下的外婆,别梦依稀中的朋友……冷峻淡然的笔调,朴质深厚的感情,不紧不慢的叙述,总会像磁铁一般吸引我,让我这块小铁石沉浸在笔墨微澜的快意江湖中,也陶醉在古典舒缓的田园牧歌中,虽然没有喝酒磨刀,诗书猖獗,亦足以让我在静夜无人的时候情动于中,抚膺长叹。
很多时候会情不自禁感慨,野夫,这个来自恩施地区土家族的汉子,究竟是什么赋予了他手中那只魔幻般的笔,继而写出如此之多直击人心的文字?
这个问题反复萦绕在我的心头,求之不得,只能把《乡关何处》找来反复诵读。一帘月光,一杯清茶,一本书,滴滴答答的闹钟声在如豆灯光下,愈发清脆。当手指细细摩挲着微微泛黄的木浆纸,目光所及之处,方块字一个个跳动着,却依然无法解答我心中疑问,就好像窗外的月光抬头可见,可月亮上的那些传说,却不管你如何睁大眼睛看,侧着耳朵听,依然茫然无解,遥不可及。
直到有一天,去医院看朋友,无意间在走廊通道中听到了哭声,才恍然大悟。
一辆医用手扶车被推了过来。旁边围着很多人,有脸色严峻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满脸泪痕的家属和亲友,还有,和我一样,正让在一边,偶然经过走廊的路人。病人脸上盖着一张雪白的布,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苍白的手,耷拉在空中,荡来荡去,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果子在瑟瑟秋风中晃晃悠悠!
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跳,两滴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一路下淌,从脸上一直流到了心头。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萦绕我心头许久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
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往后看,脑海中未来的日子,总是色彩缤纷。上了一定年纪,就开始醉心于回忆,不经意间就会往前看,回顾曾经的人生。
往事若能下酒,回忆便是一场宿醉。
醺醺然间,我想起了那些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然后又消失的人。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爸爸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当我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赶回偏远幽静的医院,面对的只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这张脸我看过无数次,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苍白,这么冰冷。当用颤抖的手,抚合尚且睁着的眼睛时,我的心如一只玻璃瓶从高处摔落,刹那间碎成粉末。那个晚上,刺目的闪电照不亮我心中的幽暗,温热的暖气驱不散我心中的凄寒,唯有矗立在路边的一盏孤灯,忽亮忽暗,明灭不定地照耀着我冲过泪水和雨水却依然带着死灰的脸庞。
接着回荡在眼前的是我的舅舅。因为去世很早,外公外婆在我心中只是一片空白。舅舅是妈妈娘家最亲的长辈,从小到大,一直待我很好。当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深圳,因为工作繁忙,实在无法赶回去。第二年春节,当我跪倒在他的坟前,磕完头,洒下三杯淡酒,耳畔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低吟,或许是北风刮落了树上的枯叶,或许是酒水倾入了坟头的泥土,或许是,地下的舅舅,感应到了我充满内疚和悲苦的心声。
浮生若梦,往事唏嘘。我眼前飘过的,还有曾经的老师,儿时的伙伴,邻家的老人,交通事故中的陌生人……他们都像一阵风,曾吹过我的脸颊,如今却飘然不见,只能在记忆的心湖中回荡,激起一圈又一圈的伤心涟漪。
诗人北岛说,人在的时候,以为总会有机会,其实人生就是做减法,见一面少一面。经历过生死,看到那么多人曾出现在你的生命又消失不见,必然会深以为然,且行且珍惜。
也必然会,理解野夫《乡关何处》中的魔幻般的文字魅力。
《乡关何处》是野夫的故乡故人追忆。江上的母亲,灯坟之下的外婆,别梦依稀中的朋友……这些人都是野夫至亲至爱的人,她们在人世走一遭,备尝苦难和艰辛后,撒手西去。孤灯相伴,晓夜清寒,当野夫一个人呆在大理山乡的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听着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想起远去的故乡故人,心潮一定久久不能平静。此刻,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接踵而来,源源不断,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除了喝酒磨刀,恐怕也只能以笔为剑,在纸上龙走蛇行,挥洒一尽,才能消此汹涌心潮、怒泄激愤和九曲孤耿吧!
经历过生死,可以更淡然地谈人生。
多年以后,历经沧桑的野夫,沐浴着大理乡下的皎洁月光,回望来时的路,想起恩施利川县的那些人,或许能够放下心中的芥蒂,心静如水。此时此刻,他可以淡然面对岁月中的离合悲欢,“即便心中藏有一个重洋,流出来也只是两颗泪珠”;也可以坦然看待命运的不公,“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承担磨难的,就像一粒糖抛进大海,永远无法改变那深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会知道那一丝稀有的甜蜜”;甚至在接受命运的坎坷以后,还会有一种千帆过尽的释然大度和怡然自乐,“江上逝水,湖畔秋波,有谁曾知当日惊鸿又照影重来?”“山中无年,时光缓慢得像是迷雾,飘忽着就是一段岁月。”
以此文字写人,怎能不洗净铅华返朴归真?用这种心态叙事,岂不是田园牧歌般舒缓典雅?
仓央嘉措说,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未遭受劫难,看不破世间的凡俗与喧闹。曾经历生死,才能谈出人生的厚重与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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