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尼卡。”我坐在巨大的吊灯上面,声音从天而降。所有人仰头看我。我在享受着无上的荣耀,以及炙烤。“请您受累讲一讲。”对面吊灯上的一个人说话了。大厅里的人们旋转着脑袋,把目光投向他。他穿着一条花格子短裤,灯罩的温度使得他不知道该把屁股怎么样。难堪地扭来扭去,但在脸上又尽力表现出注意力集中的样子,伸着脖子努着嘴巴。等候我的讲述。
于是我看了看他。那人面容憔悴,却长着一头熊熊燃烧的红发。我想把目光移开,但没有发现更合适的地方。
“Red。请允许我叫你这个名字。”我对那个处境尴尬坐立不安的可怜人说,“在我陈述罪恶和做最后的忏悔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人打断我。这是神圣的时刻,看在K的份上,请您无论如何答应我。Red。”
“当然,我答应。即使K不存在。”他把脑袋深深地陷在两个肩膀之间,尖着嗓子说。似乎这样可以消除一些皮肉上的痛苦。
“当我在星期六,”我说。“也就是下一个星期六的上一个。我带着F在公园里转圈的时候,碰上了尼卡。作为他的邻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行踪诡秘,我们平时几乎没有过任何来往,我甚至不了解他的职业。那天他不是一个人,有两个一边交谈的女人正向他走近。我和F看见了这一切。年轻一点的女人远远地问他,警察来了没有?尼卡没有说话,看着她们走近。等他们近得可以凑成一堆的时候,我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F也许能够听见,却无法反馈给我。我很想走近一点儿,然而F这时却搭上了一条母狗,正在很亲热地又磨又蹭。我远远地看见,尼卡个子很高,占足了尊严,却挨了年轻女人的一巴掌,她踮起脚挥动胳膊像个试图清洁黑板的侏儒,另一个年龄稍大却更为瘦小的女人也就势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身体,不得不倚着一棵树,胸前的挂饰跳了出来,鲜亮地露在外面。如果说我的听力比之犬类犹有不及的话,我的视力却刚好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我一直以此为傲。这让我很清楚地辨认出,那是一条金制十字。在这个无聊透顶的早晨,这一幕无疑叫我神经紧张。如果您认为这真是奇事一桩的话,那么后面发生的一定叫你大跌眼镜。即使是来自弱小女人的微不足道的暴力,可毕竟不是爱抚。我想尼卡会还手。只消他动一动胳膊,那两个女人此时必定满地找牙。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怔了一怔,正如酒店侍者鞠躬伸手做出‘Please!’的谦恭请求一样,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两个小女人一看得势,立刻拳脚相加。可怜的尼卡在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向后挪动着身子,被树根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他显然在哭泣,不过又赶忙蜷躬着身子,以手拄地向前使劲,后来膝盖一软,索性跪在她们面前,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不住地抽泣。两个女人一时不知所措,呆站着,看着他黑色的后脑勺。很快,尼卡止住了哭泣,他哆嗦地伸出手来,捧起眼前四只皮靴中的一只,亲吻起来。女人想从他手里把靴子抽回来,没能成功,只把脚抽了出来。于是她把那只穿着连裤丝袜的脚踩在另一只穿靴子的脚上面,一手搭在同伴肩上,很有耐心地观赏着尼卡的行为。尼卡亲吻了靴面,又伸着舌头去舔舐靴底。此时,我在异常惊讶之余很想把F找回来,让它也看看,认真地学习一番如何更好地为主人服务。我巡视一周,发现它已经不知去向,连同它的情人一块儿消失了。后来,那个女人已经把靴子穿在脚上,她解开鞋带,又重新系上,和她的同伴手拉着手,向远处走去。我看见她得意地摇晃着一头卷发,在阳光中把玲珑剔透的背影拖曳着走过早晨的路面。在她们身后,尼卡站直了身子,整理皱巴巴的裤脚。他猛地一扭脸,与我四目相对。那阴森森的可怕的眼神叫我不寒而栗,我至今想起来仍然直打哆嗦,仿佛他正活生生站在我眼前。
“后来尼卡走掉了。我在恍惚中找到了F,当时它身下那个红通通的东西正插在那条卷毛母狗的身体里,而我用棍子狠狠地教训了它。我也不知道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它犯了什么错,我只是记得尼卡的那个眼神。牵着F走上楼道,经过尼卡的房门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似乎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门上的猫眼窥视着我。这让我整个下午在房间里坐卧不安,我好几次把耳朵贴在墙上,却始终听不到一丝响动。七点钟的时候我吃了一顿非常糟糕的晚饭,并且把大部分都让给了F,可是F也同样郁郁寡欢,耷拉着眼皮卧在沙发上微微喘气。我抚摸着它的脑袋,抽了一根烟,渐渐的倦意袭来,我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惊醒了我。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头皮都麻了。门外站着我的邻居,尼卡。然而他的眼神已经不似先前那么可怕,变得柔和,甚至含着一丝抱歉的笑。或许我的恐惧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莫名的神经质的反应,而他把整件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一定。于是我把他让进来。他喝着汽水坐在沙发上狗的旁边,夸奖它的温顺可爱并道出他由衷的羡慕。临走的时候,他问我愿不愿意让我的狗在他的房间里生活几天,他太寂寞了。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过来跟F一起玩,可是他坚持不肯这样做,无奈我就答应了他。当他的手触摸到F脖子的时候,它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咬住了尼卡的拇指,鲜血直流。尼卡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另一只手抡起来,打在F的脑袋上,它却依然不肯放松。尼卡嘴里骂着又抡起拳头。我冲上去制止了他,一面呵斥F。F终于松开了口,尼卡夺路而逃。F狂吠着追了出去……服务员!”我突然朝下面喊。“快拿水枪灭火器来!”当我讲述到这里的时候,对面吊灯上的Red出了些状况,在他的背后升腾起袅袅轻烟,他似乎太专心了,遗忘了一切。致使火苗很快冒将出来,窜到肩上。我不得不停下来呼救。Red很从容地将外衣脱下,那燃烧着的衣服从他手中飘落,在空中悠悠荡荡,燃烧殆尽,惟有一些灰烬散落在地上,人群因此躲开了一些距离。Red一脸严肃地冲我一伸手,说:“不好意思,请继续。”我盯着他的眼睛,觉着很滑稽。
“我不知道F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难道它也像他的主人一样对这个古怪的邻居心存芥蒂吗?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那天晚上我怀着歉疚按响了尼卡的门铃,却始终没有人来开门。两天以后,我发现,F失踪了。我失魂落魄的寻遍了所有我带它去过的和它常去的地方。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那天下午夕阳像火一样,映在房间里。我孤独地坐在窗户边上,脑子里一团糟。傍晚时分,我站在尼卡的门外,一遍一遍敲门又一遍一遍按响门铃。我只想向他打听,有没有见到我可怜的F。最后,我完全失去了耐心和理智。我动用了螺丝刀。把门锁像玩具汽车一样卸成一堆古里古怪的废铁。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腥臭立刻占据了我。而F正以我最不能想象也最不能接受的姿态存在着,在屋子正当中的餐桌上。那不再是一个生灵,而是一堆烂肉。皮毛已被扒开,挂在墙上的塑料挂钩上,骨头连着已经变成酱色的血肉胡乱地摊在桌面上。房间里没有人,惟有一只野猫,突然受到惊吓,已从窗户逃了。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心脏狂跳不止,腿脚已不受控制,在满是毛发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我盼望着那个狗娘养的变态恶魔早一点出现。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当弑狗者尼卡出现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螺丝刀。他轻轻地推开房门,对我打了一声‘嗨’的招呼。好像我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是他早有预料的事,不出现反倒不对头一样。我可不管这么多,径直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去给了他一下。你知道对付这种大块头应该怎么做吗?我用头撞在他的胸口,其实这只是虚晃一招,在他受力弯腰之时,我右手中的螺丝刀已然稳稳地插进了他的颈项……”
“胡扯!”Red厉声打断我。他挽起衬衣的袖子,在吊灯上有限的曲面空间激动地浑身颤抖,使得吊灯巍巍摇晃,天花板落下白灰。“谁都知道你的鬼把戏。你要说的是在公园里的一幕引起你的好奇,以及因为你的爱犬的偶然因素和尼卡发生了误会引起的摩擦吗?谁都看的出来你的谎言漏洞百出。如果你在这最后的时刻还要瞒天过海地矫饰一番一切荒唐的罪恶,那么不如由我来道出那不可饶恕的真相。倘若因为那些强烈的刺激麻木了你的神经,使你无可救药地患上了选择性失忆,那么只管缩着脑袋静静地做个聆听者吧。
“的确,你过去喂养过一条狗。关于它的祖先在曾在二次大战时候为盖世太保服役的事情,你显然毫不知情。你只是在一个破败的市场上把它买来做消遣之用。那时候它已气息奄奄、垂垂老矣。没过多久它就咽了最后一口气。你并不曾对一只畜生动过感情,草草收拾之后,便把它拖到垃圾箱里。之后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并且搬到了现在的住处,做了尼卡的邻居。当然,正如你所说,很久以来,你们并没有任何来往。除了关于那条不存在的狗的事情,你敲响了他的门。然而那个肮脏的牧师,让你等了很久。你询问着关于老狗的养护,眼睛却向屋里窥探。一个多月以来,你的邻居总是在房间里发出奇怪的响动,叫你心旌摇曳。越过牧师尼卡的赤裸的肩头,你看见一件女人的衣服,确切地说,是一件婚纱,洁白如雪,挂在屋子当间。在陈设杂乱、昏暗斑驳的房间里显得异常鲜亮。这种好奇让你非常难受,像是活吞了一万只蝼蚁。终于,你的机会到了。在一个礼拜天,你用微型电钻在墙上开了一个细如发丝的洞,在牧师的挂壁镜的隐秘之处,你成功地装好了一枚针孔摄像头。从此你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窗户,看到了魔鬼。这让你近乎疯狂。深夜,牧师出现在你的监视器里。他脱下神圣的装裹,换上女人的婚纱,然后安静坐下来,一身臃肿的白纱,像卧在棉花堆里。长达半个小时之久。这让你变得暴躁,把头发扯下一地。之后他开始满屋子奔跑,关上窗户,拉上门帘,逮到那只流浪的母猫。他喘着粗气,跪在桌子上,把生殖器从一堆白色里扯出来,小心翼翼地在龟头上涂满紫色的口红。他的手发着抖,扼住猫的脖子,把它摁在两腿之间,强暴了它。你看到这里,产生无限快感。对着监视器,你开始用刀片把阴毛一点点儿剃光,粗暴地玩弄生殖器。你爬上衣柜,找出一堆色情杂志,把那些赤裸的封面女郎撕得粉碎,撒在身上。此时,尼卡突然倒在桌子上,浑身抽搐起来。他的癫痫复发了。你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只母猫在他的大腿上留下血红的爪印。你为你的发现惊喜不已,整夜未眠。早上,你看见尼卡洗完澡,换了身休闲的衣服,把胸前的十字解下来挂在墙上,吹着哨子出门。晚上的时候,你又守候在监视器旁,等待邻居的新节目。这种窥伺的生活叫你简直上了瘾。从此你除了购买一些日常应用之物,便很少出门。尼卡带给你的惊喜接连不断。有时候,他还会吃一些,一些垃圾,甚至动物的粪便,对吗?有时候在凌晨,他趴在枕头上呻吟,突然呕吐起来,弄得满枕头、床单上都是秽物。他没法继续睡觉,便爬起来收拾,把床单被罩都换洗掉,然后洗脸,对着镜子刷牙。有一次,他突然哭起来,很大声地哭,嘴里泡沫流到了胸口。你对着监视器,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生起同情。你甚至想去安慰他,或者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也不一定。我说的对吗?那天早上,当你打开监视器,他的脸便出现在那里,静静地定格在那里。久久地,面无表情,以至于叫你以为是机器故障,同时也叫你非常害怕。那天尼卡还是像往常一样出门,吹着哨子。中午的时候,你也去了超市,因为你感觉很不好,你需要买一些工具,比如墙刷,比如螺丝刀。天气非常好,天上除了一片灿烂,就是一片深邃。买完东西,你还是在公园里坐了半个钟头。当你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屋子里比平时可暗了不少。那是尼卡雄壮的身影。他赫然立在那里,背对着窗户投下暗影,森森然撒旦一般。你害怕了,从背后抽出螺丝刀。他猛扑向你,试图掐住你的脖子,却并没有注意你的手……”
我已经没有信心做任何辩解了。事实上,当他讲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当我来时,我已经没有打算活下去。我完全搞不清楚我的目的,或者说我想掩饰什么,我说不清楚。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无所不知的红头发的神秘人。他是谁?但是我还没有开口,他就说话了。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的存在,对吗?如果我说我就是K,你会相信吗?但如果我说我不是,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看见他居然在微笑。“事实上,我已经不再在乎有没有人相信我的存在。就像可怜的尼卡——我的信徒,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无知的人。”
“为什么……如果你是……为什么你不去阻止这一切!!?为什么!”与此同时我已经绝望。我发出疑问,却并不需要解答。早在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一切。我左手已经按下炸药的开关,火舌灌满了我的耳朵,我听见轰鸣。眼眶崩裂,眼珠落在墙角。吊灯炸裂,绚烂的礼花在上空绽放,四散开来。我已无踪,K也无踪。眼珠在墙角看见一切。
半晌之后,有人清扫了地上的碎玻璃。架着云梯,换上新灯,婚礼照常进行。大厅里的人们终于迎来了新的牧师大人,他穿着黑色长袍,捧着《圣经》。我看见那是尼卡,或者是像尼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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