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车肆意叫嚣,引得地上的尘屑兴奋起舞。小摊贩们早已守候在小学门口,家长们也纷纷堵住,使得本已狭窄的路更加压抑。镇上空气质量不好,整片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天和地也混沌了。晚秋,添几分凉意,有人却任着单薄衣裳。
郑太太畏寒,已穿起了较薄的棉袄。郑太太戴着口罩,头发烫过,染成淡黄,一双眼睛不大也不小,直直地盯着关闭的电动铁门。一股香气,混合着肮脏的空气,钻进她的鼻孔,饶是有口罩掩着鼻子,依旧把饥饿激了出来。中午的饭只吃了一半。郑太太回神对老张说:“老张,给我拿两个包子,一个豆沙馅的,一个香菇白菜馅的。”扫了他推车上的二维码,微信支付了两元。老张笑着捡了两个包子,递给郑太太,笑道:“来接孩子啊!”郑太太点点头,“嗯”了一声,把支付凭证示给老张。老张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本来就小,一笑,眼睛眯缝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白,眼角的皱纹坟起,黝黑的面皮,恰与那一层用来盖包子的面皮形成对比,牙齿却是白的。
郑太太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慢慢咀嚼。
还没放学,老张的生意还很冷清。老张看看郑太太,有瞅了瞅身旁妻子。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地对郑太太说:“大姐,你们的日子可过得真是舒坦啊,不像咱,起早贪黑,一年到头还弄不了几个钱。还是小时候家里穷,书读得太少了。”郑太太微微一笑:“咋了,你们靠劳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有啥子不一样啊,你要是这样说我到是羡慕你们清闲自在。”老张的妻子杨翠敏在一旁插道:“大姐,你这就是说笑了,照你这样说你们拿国家工资的还抵不上咱要饭的。”郑太太瞟了一眼杨翠敏:“你尽瞎说!”
郑太太身前的人堆让开,列在两旁,铁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从学校里出来,郑太太认得,是刘勇军,小学的体育老师,骑在车上看不出有多高,小镇上的人本就不多,医院和学校又都属于与人们息息相关的地方,郑太太与他相熟,知道他喜欢打篮球,身材偏上,比较健硕。虽谈不上英俊,但也五官明朗,轮廓清晰。车子驶过郑太太近旁时,刘勇军朝郑太太笑了笑,郑太太也回之一笑。穿过了人群,路便好走了。郑太太只听摩托车的轰鸣声猛地响起,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微小,终于听不见了,杳然远去,被吞噬在天边。
郑太太低头看了看手机,距离放学约摸着还有几分钟。等待最是无聊,偏巧今天来的过于早了。人群熙熙攘攘,她虽听不清人们在诉说些什么,不用猜也必是一些家长里短。她仿佛有了一丝厌倦的滋味,是厌倦了这个环境,还是镇上的人们,或者是镇上发生的琐事,她也说不清了,只是厌倦。买烤火薯的小贩提早打开了推车上挂着的喇叭,“烤红薯,烤玉米”的声音不断从喇叭口溢出,似乎愤懑地宣泄不满。油炸食品的气息骄傲地占据着空间,排斥其它气味。
“郑姐,今天是你来接孩子啊。”郑太太闻声回头。王太太穿着皮草,化着妆,嗓门也大。虽然镇上不像城里那样几乎人人出门化妆,但在街上撞见化妆的女人也是常见。像王太太这种年龄的人化妆与自己不相匹配的妆容只能叫人忍俊不禁。王太太似乎想隐藏些什么,又像故意炫耀着。极不搭配的浓妆反而把她变得像马戏团的小丑,确切的说是木偶小丑。塌陷的鼻梁架着金边眼睛,一张倭瓜脸,吊着耳坠。身材不矮,稍稍有点圆润。郑太太对谁都温和,说:“是啊,今天我上上午的班,真巧,你也来啦!”王太太说:“可不是是嘛,自己家的孩子,爷爷奶奶在乡下,咱镇上也不兴请保姆,只能自己来了,弄得我一下午的牌要分两次打。”郑太太嬉笑:“你牌瘾还真不小啊,就不能不打了,好好照顾孩子。”王太太说:“没办法,你说咱镇上除了打牌能干啥的,又没有什么娱乐场所,不打牌难道天天干坐着。”郑太太说:“对,你说的也有道理。”王太太热情地说:“郑姐,要不等会接了孩子一起去玩玩,上次王庆请你们吃饭我看你都没打牌,一直在你当家的旁边看着。”郑太太的先生在政府工作,王太太她老公王庆在镇上的生意做得很是火红,不免与郑先生有应酬的地方。王庆的“名声”可不大好,到不是说他人品不好,做生意最将就诚信,王庆的为人是有目共睹,只是一方面,那便是男女关系方便,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找情人,而且不止一次了。但他对媳妇也算够意思了,发家以后也没说嫌她丑,和她离婚,也没有对她态度不好,对她如何冷淡,钱任她花,从不吝啬,逢年过节的还给她父母买这买那的。王太太乐得如此,她内心中希望王庆去找情人的,仿佛这样王庆才会更加对她好,如果王庆不去找情人,王太太心里反而不安了,愧疚?恐惧?患得患失的感觉。
郑太太说:“我就不来了,一方面本就对打牌兴趣不打,还有等会接了孩子还得回家做饭。”王太太:“你真是细心,我们一家子难得在家里吃上一顿,王庆他老是有应酬,我就带孩子在麻将馆里吃上一顿,可也真羡慕你们一家三口啊。”郑太太说:“你们家王庆那是赚大钱的人,肯定忙啊,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王太太左手臂弯勾着包,右手搭在左手上,她耸了耸肩,抖了一下胳膊,像是怕包滑落,左手中指上的钻戒像是不经意见露了出来,右手的几根手指在钻戒上摩擦,在肃杀的秋风中耀眼,为这昏暗的人间平添了几分晶莹。
郑太太的手机抖动了一下。郑太太脸色瞬间变了,虽然戴着口罩,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上半脸像半熟的桃,白里透着几分红。目光也飘忽,眼珠不停地颤动,似乎心里万马奔腾。她下意识地用手撩了撩额前的一绺头发,额前似乎也有些湿润了。王太太问:“谁啊?怎么了?”郑太太迟了片刻:“哦,没啥,是郑成,他说今晚有事,可能晚点回来,叫我和孩子先吃,别等他。”瞒不过王太太,同为女人,王太太知道郑太太肯定有事,是啥事她也说不清,但她了解郑太太,也不便多问。扯开话题,聊到了孩子身上。
微信消息将郑太太的思绪牵得很远很远。那天下午下班,郑太太是外科医生,整理了一下今天的工作,便准备回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却狠狠憋着。出了医院,街上的商贩也都纷纷收摊。只剩下几个顽固的,不肯走。郑太太备了一把伞。
身后响起喇叭声,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郑太太身旁,车窗缓缓落下,映入眼帘的是梳得极其整齐的头发,浓密乌黑,像茂盛的黑色森林,是罗佳友,五官科医生。他白净的面庞挂着一抹笑:“回家去?我送你,这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场雨。”郑太太没有理由拒绝。
下车时,郑太太怎么都打不开车门。罗佳友弯起身子,探到副驾驶这边的,伸手去开门,郑太太只感觉他的臂膀压在自己的胸脯,像是牢牢地把她锁在座位上。郑太太有了一种被征服的感觉,这是她渴望的感觉,让她全身舒畅,她十分享受这一刹那,令她面红耳赤。罗佳友却浑然不知似的。“这门也真是犟,得找个时间把它修整修整。”
郑太太回到了家里,像是落荒而逃。晚上洗澡时,她站在镜子前狠狠地照了照自己。今年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保养得较好,却再也难复少女的风韵,皮肤也不那么精致,微微起了皱,胸膛也不那么挺拔,镜子里几根白发在灯光和雾气的笼罩下更加刺眼。像想学生时期被众人追捧已是不可能了……
好久没和丈夫做那事了。他的呼噜声与窗外车辆的呼啸声在耳畔此起彼伏,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逃逸进来,落在郑太太露出的脚上。关上房门,夜晚是舒适安详的。她好渴望丈夫能把她压在身下,那种感觉好久没有了。她竟失眠了。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时已是清晨。
单位里年末聚会,玩到很晚。其间,郑太太去洗手间,出来时,罗佳友也在洗手台前。郑太太逃避罗佳友的眼神,也不和他说话。突然间,自己的腰被搂了一下,郑太太又气又羞,想要发怒,但又怕有同事看见,只好忍下。她向罗佳友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却好像满不在乎,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不知怎的,这手洗了很长时间,水龙头汩汩流水,洗手间洁白的墙更添几分静谧。郑太太不想回到包间里去了,她有点讨厌嘈杂的环境。不经意地向罗佳友看了一眼,他在笑,得意地笑,像一场战争取得了胜利。
从那以后,郑太太的办公桌的抽屉里经常会冒出一些小玩意,一只手镯,一块巧克力,一朵花,一张写着诗的纸片。一切回到了中学时代,那时郑太太学习成绩优异,相貌端庄文静。时不时会有男孩子向她献媚。郑太太故意很嫌弃他们似的,她知道越是冷落他们,他们就越是激烈。虚荣心不断地膨胀,她喜欢被追捧的感觉,越多越好,只是从不表露出来。
结婚之后,再没了浪漫。原来自己也只是相夫教子的普通女人,原来生活只是如此,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简单,单一,没有任何悬念,也不刺激。
那种感觉漫上心头,便再也压制不下去了,他们的联系日渐加深,表面上他们还是普通的同事,微信里的情话总也说不完。
他向她提了几次要求,但都被拒绝了,毕竟精神上的出轨要远比身体上的出轨轻得多。她和罗佳友不一样,罗佳友没结婚,不用对任何人负责。而且她清楚地知道罗佳友不会认真的,她更清楚自己是个好妻子,好妈妈。刺激的感觉将她拉着,不让她走。
她有点厌恶丈夫了。中午吃饭时,一盘青菜多放了点盐,丈夫嘟囔了几句,她甩出一句“不吃算了,天天伺候你跟伺候爷一样”,两人开始争吵起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丈夫夺门而出,一顿饭只吃了一半,桌上的饭菜凉了,阳台上未干的衣服滴滴答答,油烟机还没管,轰鸣声淹没了郑太太啜泣的声音。她受了委屈,找罗佳友倾诉,罗佳友像哄小孩一样哄她,这才让她好受了许多。
她终于答应了罗佳友的要求。罗佳友发来晚上幽会的时间和地点。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既紧张又兴奋,好像投入罗佳友的怀抱,让他放肆地对待自己吧,再也不受那么多气了,再也不管那么多了,真的吗?孩子怎么办,他还小,让他知道他妈妈是这样的人,他会怎么想呢?丈夫怎么办,虽然谈不上又多爱他,做出背叛他的事总还是于心不安。再说他们也算的上别人眼里的模范夫妻啊!她的心口像裹了一团棉花,千丝万缕,乱!
铃声响了,学校的铁门开了,守候在门外的家长鱼贯而入。郑太太和王太太道了别,各自去找寻自己的孩子。郑铭看到了妈妈,背着小书包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郑太太看到儿子,心里的阴霾去了一大片,孩子拿着一幅画,指着画上的内容给郑太太解说,说得头头是道,郑太太拍拍他的小脑袋,表扬他,说他画得真棒。看着孩子满裤子的灰尘,郑太太猜想这孩子今天肯定在学校又顽皮了,却舍不得责骂了,蹲下身子去给他拍裤腿。郑太太和先生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生下郑铭已是三十四,更是宠爱。
出了校门,满街的小吃摊,还有学校旁的小卖铺,挤满了人,老人,大人,小孩,车辆的行速更加慢了。郑铭指着一个面筋摊,冲妈妈笑:“妈妈,我要吃。”不等郑太太回答,早已跑了过去。郑太太平常是禁止孩子吃这些东西的,不知怎的今天也不忍阻拦。郑铭拿到面筋也不先吃,把小手伸到郑太太面前,说:“妈妈,你先吃。”郑太太微笑着摇摇头,说:“妈妈不吃,你吃。”面筋上的红红的辣椒油一部分沾在郑铭的嘴上,还有一部分滴落在地上,把地上的灰尘包裹了起来。郑铭看着妈妈,咧开满是红油的嘴憨憨地笑。郑太太的眼角不自觉湿润了,芸芸众生变得模糊不清。
回到家,一股饭菜的香气迎面扑来,丈夫穿着围裙走出厨房,笑着说:“今天让你们俩尝尝我的手艺。”
关上门,寒风再也吹不进家里,郑太太换鞋时底下了头,让头发垂下来掩住了眼睛,偷偷揩去了眼睛的几滴泪。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吧,最平淡的事情也恰是最感人的。不必追求轰轰烈烈,但求平平淡淡,一生相伴。我们想逃脱的,恰是别人眼中的幸福。
郑太太给罗佳友发了条消息“今晚有事,不能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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