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他的老水牛

文/雯竺

01，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头蹦跳不安牛犊，一开始我叫他小李子，因为祖父姓李，记忆中祖父就是那个放牛的人，它以后将天天跟着祖父，年少好玩，就叫它小李子了。

小李子有通体黑的发亮的皮毛，在阳光下烁烁闪光就像一面缎子，自从小李子来到家里，我便多了一项任务，写完作业后就去找祖父一起放牛，顺便割一些新鲜的牛草，留给它第二天早上吃。

小李子跟个孩子似的，每次牵它出去的时候，它都要跟着我并排走， 因为当时年纪还比较小，害怕小李子的犄角，所以我会特意走的快点，拉开我们的距离，可是小李子呢，我走快它走快，我走慢它也走慢，故意逗我似的，我索性丢掉牛绳子，自己远远地跑开，叫祖父来拉着它。一到了山脚下小李子就开始撒欢，我拽也拽不住，有好几次都把我给顺带拉倒了，我坐在草地上号嚎大哭，它却忙着啃那些肥嫩多汁的鲜草，很是吝啬对我的同情，祖父过来把我拉到树荫下，递给我一把野果子，说：“不管它，等下我教训它，这小畜生，乖着呢，吃饱了自己就会回来了。”
02，
后来小李子长成了大李，大李力气很大，家里很多田地，别人家两头牛才能干完的活，我们家大李一个就可以。春天的时候，祖父牵着大李走在前面，父亲站在犁耙上甩着鞭子，唱着乡下的歌合着耙田的轱辘声，一圈一圈的走着，我站在田埂上嚎叫：“老李快点，大李快点！”父亲和祖父就会故作生气样子说：“死丫头，没大没小！”

秋天的时候，牛车里装满金灿灿的稻子，很重，遇到上坡，大李不用父亲吆喝，就会老早伸长脖子用力地拉，拉不动了，大李就会跪下来，用膝盖往坡上爬，一寸一寸地把一车稻子拖上去，所以，在整个湾子里，大李的名声很响，因为它能干老实，绝不溜奸耍滑。

在乡下，一头牛有了好名声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些没有养牛的农户或是养了一头懒牛的人家，农忙的时候会经常跑来借大李帮他们干活，只是我们家的大李脾气有点大，它不允许我们家之外的任何人牵它，更别说干活了。没辙，我做惯了好人的祖父，只好在别人来借牛的时候，也顺便把他自己借出去。因为没有祖父在，大李不仅不干活，还会发飙，瞪着名副其实的牛铃大眼盯着人家，甚至还跃跃欲试的想去战斗，让别人都是手足无措。

大李这个臭毛病，反倒是让我们家人都喜欢它，觉得它是一头有个性，认主的牛。尤其是大李在我们家人面前，非常温顺听话。譬如说，水牛是不轻易让人骑的动物，只要是有人骑它的背上，它绝对要掀臀仰头地发狂，不把人从背上甩下去绝不罢休。我有时候会恶作剧，从很远的地方冲过去，跳到大李的背上，两手死死抓住牛背上的毛，两腿夹紧牛肚子，大李的身子就会一颤，它抬起头，看我几眼，悠悠的哼上一声，继续低头吃它的草，我骄傲的坐在大李的背上，看着湾子里炊烟袅袅了，祖父把装满青草的袋子放在我的后面，跟在大李后面慢悠悠地往回走。
03，
慢慢的，祖父的背更驼了，咳嗽更频繁了，我也长大了，大李变成了老李。乡下的生活条件也渐渐的好了，各家各户开始添置机械农具，需要老李干的活越来越少，但是它依然威武不减，大多时候，是陪着祖父去外面溜溜说说话，有时候祖父累的时候不想动弹，它就站在门口的老杨树下休闲的反刍，看着家里人进进出出。

因为没有牛可以干的活了，湾子里养牛的人也越来越少，每天还得要有人牵着老李出去，祖父的气喘病也越发严重，父亲就和家里人商量着把老李卖掉。祖父不肯，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祖父说老李是它的伴，愿意听他唠叨，比儿子还要亲，他活一天老李就得在我们家一天，我对父亲说：“老李帮我们家干了一辈子的活，现在老了，我们就养着它吧，你老了我也会给你养老的。”父亲看着这一老一小，没有说话，走出门去，拿出一根烟对着老李抽着。

可是，后来，祖父的病严重到没有力气走路了，只能躺在床上，父亲想带祖父到更好的医院去治疗，家中没有足够的钱，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还是把老李给卖了吧，至少还有点钱能给祖父看病。那是一个夏天黄昏，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母亲去拿新鲜的草来给老李吃，老李在橘色的霞光里安然的嚼着鲜草，我站在夕阳下看着老李，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那天傍晚我一直对着太阳站着，让我的影子抱着老李，直到太阳落山。

第二天天没亮，父亲就牵着老李出门了，我听见关门的声音，可是不敢起床去送父亲，也不敢再看一眼老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任凭泪水打湿了枕头。祖父又开始咳嗽了，咳得喘不过气来，母亲赶紧端了一碗水进去。
04，
可是还没有等父亲把祖父送到县城的医院去，老李就回来了，是被买家送回来的，因为老李到了新家后不吃东西，一连三顿都不吃不喝，新主人急了，以为老李有病，次日上午就把老李给送回来了。我倒是高兴得很，赶紧跑过去看，老李看着我，我抚摸着它，它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

农村人是重口碑的，把一头生病的牛卖给你别人是件令人不齿的事情，父亲退了钱，重新把老李栓在了家门口的老杨树下，母亲给它送来一些干草，老李立马就大口嚼起来。
因为祖父的病，父亲决定再调养几天老李，再找个合适的买家卖掉。老李终是逃脱不了被卖的命运。

父亲一连又卖了老李几次，可是每次老李都被送回来了，都是因为一个原因，到了别人家就不吃不喝，回来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母亲和父亲实在不忍心再卖老李了，决定另外想办法筹钱带祖父去医院看病。

母亲到舅舅家借了一些钱，父亲带着祖父去县城医院住下了，无奈祖父已是肺癌晚期，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后，医生就让父亲带着祖父回家静养了。这段时间，老李异常的听话，母亲和我轮流带它出去吃草，它总是慢慢地走，慢慢地吃，有时候会吃一会草抬起头看一会儿祖父以前休息的地方，朝着那个方向，仰起头“哞......”叫好久。

很快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了，我也快要开学了，那天早上，老李不知道怎么了，很烦躁的样子，绕着老杨树转圈圈，鼻子里使劲往外出气，我以为它着急出去吃草，就去解开绳子拉着它往外走，可是老李一动不动，它的头用力地拉着绳子，嘴里发出“哞......
哞......”的叫声,我转头看见它流泪了,而是那种止不住的样子,不一会儿,父亲出来叫我了,"快,拴好绳子,爷爷快不行了,快进来!"

我赶紧重新拴好牛绳,老李站在老杨树下,流着泪,看着我飞奔进家门。祖父床前站满了他的子孙,虽然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真的来了，大家也很悲伤，祖父看了我们一眼就安然的闭上了眼睛,没有留下一句话。屋外，我听见了老李又叫了一声“哞......”,声音很大,也很久......
05，
后来,我去镇上上学了,第一个周末回来,没有看见老李,问母亲,母亲眼神有些闪离,让我去问父亲,我跑过去问父亲:"老李呢?"父亲说:"卖了,这次是卖给牛贩子了,老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听了像小时候那样开始嚎啕大哭，要父亲把老李再找回来。父亲母亲都没有过来劝我，任凭我哭累了，才叫我回屋里吃饭。

后来，我们家就很少提起老李了，因为一提起它，无言的内疚就会攥住我们的心，虽然我们不说老李，但是，它一直都是在我们的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我时常会想，卖它的那天，老李应该是很安静的，默默地在老杨树下反刍，安详地看着它长大的这个家，回忆着它这一生，只是眼里有说不出的悲伤，它是一头牛，任劳任怨却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牛!

以此文怀念我逝世二十年的祖父。

齐悦梦想社群，与君成悦新生班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