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似梦非梦中,我常常看见一个女子绝望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到尽头。
黑色的发如瀑,安静地垂到腰间,暗红的裙角细细飘荡,露出一双雪白的足,一步一步,悲伤没有尽头。像一朵开到荼靡的花,骄傲地,放肆地,义无反顾地投向烈焰,永不回头。
我满心苍凉,满心悲怆,只能呆立着,看着她的远去。
有一日和寻溯喝酒,有些迷糊,就与他说了这事。他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又是嗤笑,说,你们这些神仙真闲。
我正欲拿酒杯砸他,却又突然想到这丫是只鬼,有神无形的,砸不到他,又觉气闷,脱口而出,“你不闲,在那忘川上站了三百年啊。”
此刻寂静无声。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哀伤的表情。
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隔了很久,仍是沉默。
我硬着头皮说:“寻溯……”
“素璃。”他唤我的名字,打断了我,声音平稳地让我心头发紧。
他说,素璃,你这名字不好。
我当然知道!他倒是会轻描淡写地朝我心上扎刀。
其实,他不知道,我从前的名字是“素离”,离别的离,素来离别,一生凄苦。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他也说我这名字不好,将“离”字改为“璃”字,取琉璃剔透之意。神之名天赐,向来不能更改,而琉璃的璃,我用了上百年。如今,我连那个人是谁都忘了,百年的时间太长远,那生命中的片刻,只化作往事唏嘘。
我还他一个不屑的嗤笑,他也对我笑笑,不语。我知他没生气,继续端起酒来喝。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一瞬而逝,无法琢磨。
将醉未醉之间,我趴在桌子上,听见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寻溯,我要嫁人了。”
“谁?”他的声音飘忽,似乎离我很远,要飘到天际。
我越发的困,喃喃地答:“宇轩。”
他说,他会永远护着我,不再让我孤单一人,不再让我心疼。我真的是心疼的怕了,我该放过我自己了。
这些话我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只觉得越来越迷糊,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又回到三百年前,我和寻溯初遇的那天。
寻溯是我在忘川河上捡来的。当时他站在河面上,即将魂飞披散。我手一捞,将他捞上了岸。至于为什么救他,我也想不明白,估计是当时一眼看过去,觉得模样还不错。
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站在忘川上,而且一站就是三百年。任凭忘川河水中的怨气一点一点地消磨他的魂气,最后差点魂飞魄散。
我记得我曾问过他,在等什么。
站在那里的人,都是有所待的人,等待奈何,等待忘川。
不过大多数的鬼走到忘川时,就已经忘记了所等的东西。等他们忘记了所有,就会重入轮回。
寻溯,显然很特别,三百年的光阴,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日日记着,记了三百年。
那时,他用极平淡的语气回答我,在等死心。
刹那间,我的心猛烈疼痛起来,酸意涌出。
他还说,他负了一个姑娘,他的姑娘永远不能回到他身边了,他等不到他的姑娘,就等他自己死心。
后来的我,站在忘川河上,因为想起他这句话而泪流满面。
而寻溯死的那天,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像着了魔般地向忘川河中踏入,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眼前。而我却无法伸出手来阻挡他,甚至连说一句话都不行。
因为我清楚地听到他说,“你来了啊。”声音无限温柔。
他终究是等累了,却始终没有等到死心。
一只鬼,最长寿命不过五百年,就算执念再深,终有忘却的一天。而他,忘川河上站了三百年,又在我身边三百年,六百年了啊,六百年的每日每夜,无不受回忆折磨,却又舍不得忘却。
他走了,带着无数的回忆离开,终于获得解脱。我该高兴,可我如今坐在彼岸上,很难过。
难过是因为那只鬼走了,我没有了陪伴,我对自己说。
风中好像有谁在哭泣,我摸摸自己的脸,没有泪水,是谁在哭?
我环顾四周,彼岸花突然光华大盛,红的火烈,红的像血。隐隐地现出一个大哭的女子。她的哭声凄厉,望着忘川,悲伤铺天盖地。
突然,她又看向我,眼中的怨恨直逼我而来。
她瞪着我,转而又大笑,嘶哑着嗓子喊:“寻溯?素璃?寻素?!”
我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她兀自又笑又哭,她说,素璃,你当真没有心,活该生生世世别离!
我向她走去。
她又唱起歌来,断断续续的调子,形若痴傻。
我正欲上前抓住她,她猛地一头跳进忘川里,魂魄俱散。我呆立在那里,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放过你,谁又来放过我……
我转身就要离开这里,却发现心疼的不能自已,根本不能走开一步。心中无法抑制的疼痛逐渐漫延到四肢,我佝偻起身子,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梦中的女子。
原来,她不是穿着红衣,而是血染白裳。
原来,她的背后还站着一个男人。
原来,她背对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如千斤重般离开。
她说:”承风,我不欠你什么了。“
她说,承风,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说,你这名字不好,换作……琉璃的璃吧,琉璃般剔透之心。
他的一句话,免她半世漂泊,可终究,琉璃还是流离。
我抹抹嘴角,又抹抹,似乎抹不完,总有鲜红的血上涌,像极了那天。
我倒在大片枯萎的彼岸花上,想,其实,他早就等累了吧。
其实,我也早就累了。
像做了一程万里长梦,梦的前端繁花似锦,梦的结尾鲜血淋漓。
在我最好的年华,在我最爱他的那年,他不敢爱我。
我在战场上耗尽周身法力,尽斩妖军,护他一城平安,他不敢扶我。
我满身鲜血离开他时,他不敢留我。
兜兜转转三百年,我浑浑噩噩,记忆消去大半。他独立忘川,却不能忘川。
再遇时,他魂魄将散,我已记不得往日种种。又一个三百年,他陪在我身边,只字不提过往,更名改姓,一如陌生人。
或许,这个名字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多的话,最美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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