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驰
丁也下车，为顾谷拉开车门，伸手欲要接过她手里的包，问道：“今天这个日子，是不是该吃一顿庆祝庆祝？”
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话，想要打破那道沉默的防线。最终开口的，却只是这句简单的问句。他想拼命抓住顾谷在他世界里遗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像是要抓住这个八月的尾巴。
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日子照常在之间溜走，带着顾谷一起。没有一点阻碍和滞留。这是他们决定离婚的第一天。
“好像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只会想到吃饭呢。”顾谷坐在车上，没动，包被她抱在平直的腿面。她朝他笑。
嗒——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因着长时间的沉默暗下来。周遭的事物裹挟着两个人影的轮廓融进一片漆黑中去。一站一坐，两张素描人像分立在两张纸上，静静地张贴在车库逼仄狭长的涌道里。
过了许久，丁也这张素描先动起来。他摸了摸鼻尖，自嘲地短笑了一声，“好像是这样。”
顾谷和丁也是因为一顿饭认识的。
因为搬了新家，顾谷邀请了季季等一干人来家里吃饭。季季是她的闺蜜，也是他的同学。
多年不见，他刚好在这一天来找她。她正要陪着顾谷出门买菜，于是拉上他充当免费的劳动力。家里要来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多一张嘴，顾谷并没有太在意。
季季驾车，丁也独自坐在后排，和季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叙旧。顾谷在一旁含笑看着手机，耳朵里不是钻进丁也的话音。很温柔。
季季不是会下厨的人，自然也对买菜提不起什么兴趣。进了菜市场，看着玲琅满目的菜品，听着周围摊贩五花十色的吆喝叫卖，她的头都大了，蔫儿了似的跟在两个人身边，低着头玩手机，没一会儿，就掉了队。
顾谷没发觉，在菜摊上挑菜，丁也单手撑着袋子，等着她把看中的土豆放进来，又侧身站在她身后微远的位置，替她挡着路人摩擦的肩踵，空下来的那只手陪她的手一起选着。他透过她的肩膀看她侧脸上专注的神情，又透过她的侧脸看摊前的土豆。手里的土豆忽然变成了一颗颗宝石，每一颗都那么神圣，引得他不得不虔诚地应对。
付了钱，他自觉地拎着袋子，和她并肩走着。
“你吃香菜吗？”她问。
“嗯。”他答。
“还要买什么吗？”他问。
“嗯。”她答。
他们不熟，第一次见面，彼此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说不出太多话来，也释放不出太多情绪。每个人都在竭力地克制着，让自己尽量显得端庄而成熟。
周围的菜贩火热地叫卖着。那声音漫不进他们的世界里，像隔了一道玻璃灯罩。他们屏住呼吸，贴着耳朵想要听清罩子外的人说些什么。比挑土豆更专注的神情。
顾谷走在左边，垂着眼睑，目光在左侧的小摊上漫无目的地逡巡着，只等着那称心合意的东西自己钻进她的眼里。她对所有的事物都秉持着同样的态度，买菜，恋爱。看眼缘。虽然季季替她悲天悯人了很久，但她从不为自己的恋情担心。她始终相信，在合适的时刻，那个合适的人会像眼前的菜一样，自己钻进她的眼里。
丁也默契地扫视着右边。眼神不老实。他看得心不在焉，总不自觉地往左边偷瞥过去。余光里的顾谷，朦胧地照着一层雾，像晨起江面上迷濛的水汽，看不真切。温温润润。
顾谷偶然偏头想要看看右边有什么。似乎撞见了他的余光，看见他躲闪不及的眼神。她假装没发觉，直着眼睛把目光平平地移到别出去，略带了点僵硬。脸羞红了。两张脸映照着，各自浮出一抹窃窃的笑。丁也摸了摸鼻尖。
季季小跑着追上来，在几步开外站定。捂着嘴，笑意在喉咙里滚动着，像往易拉罐里塞了串点燃的小爆竹。
在季季的眼里，顾谷已经单身很久了。她着实有点想不通，这么好的顾谷，为什么迟迟没有一个男生出现，成为生命中的那个注定。她和丁也大学四年，知晓他的脾性。作为异性好友，她更知道他的好。从前隔得远，她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撮合在一起。但自从看见两个人买菜起，她的心里倏地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而且愈演愈烈。
季季的车是四座，没有后备箱。因为来庆贺的人很多，菜打包小包拎了不少。季季颠着小步子跑近车边，拉开副驾驶的门，招呼着丁也把东西搁上去。
“季大小姐，你是不是太高估我的身材了？”顾谷苦笑。面对熟悉的人，她变得真实。像一幅挂在墙上细心装裱的美人图画，美人从画里走出来，生动活泼。丁也的眼睛里，一束光点亮了。
“我这又不是跑车，前面坐不下，那你和丁也坐后面好啦。”季季挥挥手，轻笑揶揄。
听到她喊丁也的名字，顾谷不自觉地抬眼瞄了一眼，刚好撞上他的目光。脸忍不住又红了。看见丁也拉开车门，手心一摊，向她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她朝他感谢地点点头，曲身坐上车，慢慢往里腾挪着，把外侧的座位让出来。一路上，除了买菜，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再拒绝，倒显得像是对他有意见似的。
朋友们锨门铃，季季去开的。她负责应酬。
顾谷在厨房洗菜，挽着袖子的手泡在水盆里。丁也蹲在地上，往垃圾桶里削土豆皮，身上系着围裙。还带着顾谷的气息。三个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怕她忙不过来，他来帮她。他穿白衬衣，她怕他溅了油污，把围裙让出来。他也不推辞。
“还需要做什么吗？”丁也把土豆放进水盆里，问她。手指不小心擦着她浸在水里的皮肤。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就抽走了。
顾谷确实忙不过来。眼看着朋友们都来了，她的饭菜却迟迟没有出锅，她慌了神。身旁有现成的帮手，她顾不上客套，安排道：“架锅，开火，热油。”六个字，简短，干脆，利落。
丁也像那六个字一样动起来。
后来的结婚仪式上，朋友们在酒桌上拿那天的事打趣，都说两个人呆在一起，就像相处了很多年。是天生注定的般配。
两个人笑着没说话。他们都相信缘分。缘分变成季季，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把第一次见面就处成了夫妻间相处的日常。
顾谷下了车。尽管用了很小的力气，车门合上的时候，还是发出嘭——的撞击声。声音在车库里回荡，像是站在山的这头关门，对过的山谷里悠悠地传来回响。
感应灯再次亮了。白色的灯光里，世界变得煞白。
“手太重了。”顾谷抱歉地笑。迈开步子往前走。笑容在脸上停顿了片刻，背过丁也又立马收回去，换出一副落寞戴上。比去旅游时看的川剧变脸还要快。
她想起他们的婚后生活。就像此时一样。对于丁也而言，每一年的节日，都不过是用一顿饭解决的事情。无非是把饭桌从家里搬到了饭馆。小到情人节、七夕节，大到对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除了吃饭的桌椅换来换去，什么都没有变。四年了，她吃了许多的餐厅，却很少收到他的礼物。
什么也没有。她历来擅长夸张的修辞。此刻绞尽脑汁，她都想不出丁也究竟曾送过自己什么。她只记得他身上的倒刺。那些刺长着细小的钩子，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扎得她对这段婚姻彻底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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