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唔唔唔~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
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唔唔唔~
三斤的歌声在这山崖边上,熏风之下,格外清回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
这首“兰花花”是中国陕北地区著名的民歌,其歌词纯朴生动、犀利而有力,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汉族民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三斤一直坐在山崖边哼哼,一些没记下的歌词,三斤也唔唔唔地用曲调也要哼完。
春光乍泄,山崖边的一树杏子花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纷纷扬扬而落。几瓣斑白的花瓣零乱的落在三斤的拐杖上,打着旋转落到了地上。
杏子花开得那样好,一枝枝红艳斜欹在山崖边。
三斤的脸上笼着一层病态,脸像蜡一样的黄,嘴唇都发白了,满嘴胡渣一颤一颤地,全身都在瑟瑟地发抖。他坐在崖边痴痴呆呆,凝望着远处的大山。
三斤,是个瘸子,割柴时跌落山坡而致。
中年时,老婆带着孩子连夜跑了出去,十几年不见踪影。可怜三斤沉浸于黑暗的过去,无法自拔,无法逃避的伤心之地。然而在内心深处那点仅存的温暖也被被黑暗所吞没。在这样美好的宇宙世界,抑郁就是他最好的调味。
三斤有时喜欢和一帮孩子玩,他会做鬼脸,一张扭曲的脸变来变去,有种诡异、阴森、性感、冷竣的眼神,反倒觉得他不知道什么是光明,更不用说光明的是永生,那么就算他失去一切又怎样,时间会让他变得郁郁寡欢。每当黑夜降临,那是他最痛苦的时间,在这茫茫黑夜中,他孤独、寂寞,那些格外清回动人的歌曲,如同那漆黑的夜一般阴沉。除了搞笑外骨子里透着阴凉,教人有些心惊胆颤。
记得我自从看见他耍鬼脸后,晚上便做噩梦,总有一张扭曲的脸朝着我傻笑。所以我不喜欢和他接触,由于年幼无知,老远的看见他我就拿起石头向他扔去,属于“正当防卫”吧,现在想来为自己的行为也可笑。 孤独就是他同生命随着时间消逝,灵魂随着生命破散。他坐在生命的尽头,痛苦不堪的挣扎着。
小时候,家里修一座瓦房时,三斤倒是出了不少力。
问了全村人前来帮忙,个个分配任务。待到全部分配完时,还缺一个吊沙灰的人。但时间紧促,准备再叫人时也费时,这时三斤却拄着拐杖风尘仆仆赶来,这下可好了,三斤就顶上。
村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倒了二两酒端给三斤,三斤咕噜咕噜一口喝完。小伙子问道,再给你倒点?三斤摇圆了手道,喝不得了,喝不得了。说,我给你们帮啥忙呢。你就给咱们拉沙灰吧,虽说你腿子不行,但这个只需用手,我看你劲大得很呐。
说是吊沙灰,其实就是在房顶挂了一个滑轮,一根有长又粗的麻绳套在上面,一头绑的沙灰袋,待到地上的人乘好沙灰时吆喝一声,三斤就负责拉绳子另一头。的确是只用手使劲的活,于是三斤坐在地上,等待着吆喝声。
“三斤,拉!”一边吆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坐在地上的三斤,手一撑,腰一挺,猛的拉了起来。左脚尖顶起拉到中途看似有些吃力,于是腰一弯,沙灰稳稳的停留在空中,三斤趁此换了口气。身体就像木柱插在地上,整个身体微微前倾,气喘吁吁。上面的人看到三斤停顿了下来,便大喊道:“三斤,快拉!”
三斤也有了精神:“好嘞”。
一股劲儿拉,中午的烈日透过树叶照在了他的脸上。随着拉沙灰的节奏,脸颊早已渗出了滚滚而流的汗珠,落在那坚毅而扭曲的脸上的胡渣微微颤抖,他偶尔用袖口擦一擦,又继续拉。其间,村里人说给咱们的“匠人”(三斤)倒杯酒,大家都忙,于是这任务就落在了我头上,我看见一个酒瓶,看里面的酒也不多,就全部给了三斤,三斤也不矫情,一把手接过就喝完了。
三斤对我招了招手,“来,年轻人,把这个瓶子和那些收集在一起放好,堆积得多了虽说不卖钱,但是可以垫坎边,牢靠得很,不然这乱扔,碰破了割脚,危险的很。”我不以为然,抽了一根竹棍,插在瓶子里在地上滚着玩。
三斤顿时变了脸,我想起他扭曲的变脸,心头有些发凉,赶紧将空瓶子收集在一起。
不久,三斤又把手伸向了我,这一次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手,这是一只血管鼓起的手,血管从外皮中突出来,像那游动的蚯蚓,错乱地缠在他的手中。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忽然想起,当初他耍鬼脸的样子。这一刻,我顿时害怕起来,很想快速得跑了去。可他颤抖的身体,脏兮兮的衣裳擦完汗水的脸有些污渍,让我对他有了一些恻隐之心。
“干啥?”想起那张扭曲变换的脸,我警惕问道。
“小伙子,我又不吃你,来,我让你做个啥。”他似笑非笑,倒是很耐心。
我抿着嘴,弓着腰,提着心,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他那黯淡的眼神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由自主地一把将我拉了过去。阴险般笑道:“来你给咱们拉着试一下,看能拉上去不。”我看着装满沙灰的袋子,看到他拉时气喘如牛,接过来就拉,结果直到我被吊起来也没有拉起来,我顿时一边羡慕他的劲的确很大,一边发牢骚道:“这人好不厚道,如此戏耍于我。”过了一会,他让我拉空的沙灰袋,我看那上面也有湿的残余的沙灰,也是有些重量的,就拉,这次使劲倒是能拉起来,三斤说:“你跑那么近拉干啥,绳子拿粗点,离滑轮远些,就在我这儿来拉。”果然,我离远点拉很轻松。直到后来我学了物理才知道,竟是这般省力的原理,这也不得不说阿基米德所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看来三斤也懂得这个原理,这没有知识的文盲倒是让我肃然起敬。对他也没有厌恶了,当然在他不耍鬼脸的情况下。
据长辈们所说,三斤年轻时可是一个攒劲(能干的意思)的小伙子。
那时正值文革时期,三年困难时期饿死几千万人,因为那时候农业荒废,最重要的是,文革迫害文人,打断了中国人的脊梁。村里人能识字的没几个,思想陷入混论。
三斤在村里来说算是最贫穷的了,他的父母就是活活饿死的。
三斤是靠吃麦糠走过来的,村里人都这样说。就算是给猪只有麦糠,猪也不会吃,再怎么说也得加点麸子混合在一起。可想而知麦糠的难以下咽,我们几个小孩都跑去问他吃麦糠的心得。
只是他悠悠得耍起鬼脸,激动道:“娃娃们,很好吃啊,想当初我可是眼闭住就吞下去了,就像喝中药一样,反正肚子填饱就行了。”后面政策也好了,政府也给他有些补贴,每逢三六九的日子,他都会去集市买上一盘鸡蛋,一小袋面。
二十几岁时他也做些农田,干些差事整几毛钱,村里人都说他能干。后来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十里外村庄的一个姑娘,日子倒也过得温顺,也有了一个儿子。就在他上山割柴时,跌落山坡瘸了腿,他媳妇连夜带着儿子出了远门,音信全无。
刚开始三斤像是发了疯似的,支着拐杖在村头的山崖边,从早到晚指着四棵杏子树,豹眼怒睁,愤怒的脸扭曲成暴怒的老虎,他受伤积压的怒气如火山一样爆发了,嘹亮的声音骂道:
你这个狐狸,当初把老子骗!
臭婊子 ,把你千刀万剐的!
狗怂,不是人的东西!
……
累了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
村里的长辈们私下给我们讲述时,也是小声般的学他的口气。想来这没念过书的三斤骂人也挺带劲,我依稀也就记得有这些罢。
三斤的这怒不可遏地吼骂,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倒是引得村里人全部围观在场里,议论纷纷,有说有笑,我想大多都是来看笑话的吧。但是也没有人上前去安慰他,因为三斤当时怒气冲天,没人敢去遭罪。骂了一礼拜左右,三斤的声音也小了下来,直到后来三斤消停了下来。开始坐在崖边晒太阳,再后来也就哼起了歌,逐渐的,这一插曲很快就在村里消散了。
时间久了,三斤心中的怨气稍淡了些,只有歌声在这山崖边上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
和他最后的见面是在他去世的前一个晚上,算日子也快过年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和老爸在邻里瞎转悠。走着走着,便来到三斤家,三斤的屋子甚是破烂,碾麦的场里的一个角落,有几个窑洞,三斤就住在里面。
窑洞门口被烟熏得乌黑贼亮的,像是抹了一层黑色的油漆,也似琥珀般光亮。窑洞口有一块木扳子,这恐怕就是他的门。尽管用此夜间能挡个野狗野猫,但是木板子钉得不严实,还是会漏风。
我在外面喊道:“三斤,三斤,饭吃了没有?”
“你是谁家的娃,我还没吃呢!”里面传开了一段虚弱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和老爸走进三斤的窑洞,洞口矮小,连我也弯腰才能进去,此时三斤正躺在炕上,脸色是那么憔悴,多么苍白,声音没有以前那么嘹亮,变得沙哑起来……
“你怎么还不吃啊?”老爸问道。
“唉,我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自己又做不成饭……”说着说着便咳嗽了几声,似乎痛苦得不知所措。三斤的年龄也大了,行动不便,邻里的人偶尔能给他做上一顿饭,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做了,三斤只得挨饿。
我看到他炕头的一碗水,里面竟有几块土,想必是老鼠乱窜而致。看来三斤是靠这水喘息到现在。老爸于心不忍,于是准备给做点饭,可是三斤哪里还有米面柴油,仅剩的一点白面也乘不够一碗,也是在油桶里细细刮了好久才刮了半勺油。我建议道还是给做碗拌汤吧,先把饥除去再说。
三斤的灶也有好几日没动过,一顿饭做下来,黄昏时的夕阳早已藏匿起了身子,依稀从远处吹来阴凉的风。
三斤挣扎着从床上想要坐起,但是身体泥一样贴在床上,像是没有了脊椎。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加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好似每移动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实在起不来身子,于是他微闭着眼睛,静静地靠炕上喘息,时而眉头紧促,时而重重地呼吸。此情此景,倒像是我感冒般难受。那种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头很沉很沉的感觉的确不好受,怕是三斤此时的状态不止如此呢。
后来老爸将他扶起,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拌汤递在他面前,只见他狼吞虎咽般,也不怕烫似的,一股脑得喝。后来还剩一碗,他却让给他留下,理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一顿有幸能吃上,下一顿怕是要挨饿了。我们走的时候他还让我们用木板把窑洞口掩上,看来今夜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传来讯息:三斤断气了……
果然,三斤还是遭受不了命运多舛的折磨,不知是阎王看他生前可怜的不忍心,还是他大限已至,三斤终究是解脱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三斤的一生悲惨,并不是他自己不努力,而是努力了没有好的善终,这个无情的世界怕是给不了答案。若是老天不夺走他的一双健康的腿。若是她的媳妇不会背叛他,若是村里人都能又热心去接济他,让他能过一个安稳的晚年……可是事实就是残酷,只能说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罢。
后来不免让我想起林清玄的《灭绝》中有段描述是这样的: 灭绝可能是不幸的,生存也可能艰辛;灭绝可能是好的,生存也可能不幸。就像三斤一般,生前遭罪当头来也是一场空,不管人的一生如同伟人般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如同平民般简简单单活着。面对人生不可避免的失去,一味悲观和过分乐观恐怕都不可取罢,借用周国平的观点表达,得悲观者,执着,超脱兼而有之。或者用三毛笔下的“乐命”二字概括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既不抗命也不顺命,有一颗热爱生活的赤子之心便足矣,尽管很不辛,也不枉努力一场。
下葬他时,村里人有说火化的,有说埋葬的。但是我们这里习俗都是埋葬,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找了一块野地,连棺材也没有,席子一盖,匆匆将三斤埋葬了。没有忧伤的气氛,却是只有小伙子们大声吆喝的玩骂。三斤生前用过的衣物都在他坟头一把火烧尽,想来是黄泉路上也能为他添点暖气罢。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有说有笑,经过三斤常待的那个崖边,只是那四棵干枯的杏子树显得有些凄凉。
似在昨日般,仿佛隐约听见三斤格外清回动人的歌声悠长回荡在这山头: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
三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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