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厂的水泥,产品质量广为人知,生意越来越好。扩大再生产需要人力,一批年轻人招工进厂来。爸爸负责基建,设计建造了两栋楼房,红墙白门白窗白栏杆,共3层,年轻的新职工们,就住在这两栋全厂最高最漂亮的建筑里。小伙子们住在靠马路那一栋,姑娘们住在里面那一栋。
楼房前还做了一个很大的篮球场,热爱运动的年轻人,就在这里健身。当我在爸爸办公室画画的时候,经常会被球场上的欢呼声吸引得开小差。透过窗户往球场上看,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凌空一跃,豪~秋!(当地土话,“好球”的意思)围观的人群里一阵欢呼,四周掌声啪啪响起。
很明显,吃饭的人变多了。爸爸设计建造了一个更大的食堂,打饭窗口翻了一倍,增加到了12个。还有很多固定的木椅围着圆桌,大家可以坐着吃饭而不用回宿舍再吃,也不用蹲在食堂门口吃完了再回宿舍。新的大食堂就在锅炉房旁边,饭后打点开水烫烫饭缸和勺子,对于单身汉们来说,去去油那就等于洗了碗。
有了新的食堂之后,老食堂粉刷油漆,亮堂堂的成了全厂广大职工同志们日常文化生活的中心——大礼堂,各种重要的群众会议或者精彩的革命演出,都在这里举行。露天电影也在这里放映,大家搬来自家小板凳,坐在大礼堂前一层一层的台阶上,观影爽利,毫无障碍。如果下雨,放映就移至大礼堂内,不用挂银幕,直接投影在礼堂刚刷白的墙壁上。每次放映,前来观影的不仅是本厂职工家属和孩子,附近七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把个大礼堂挤成了小礼堂,室温平白多爬了几度,人们摇着蒲扇擦着汗珠。若中途不幸想上个厕所,大人会直接让你蹲下尿,众人不知不觉,你一脚我一脚的,踩巴踩巴尿就干了,留下骚味儿混在汗味里,满礼堂飘荡。
我当然不喜欢室内电影,因为没有台阶,前面的人总是会挡得我看不见,站起来脖子伸得很长也看不见,就算站在小板凳上也会被更高的人遮住视线,看电影就成了听电影了。
但是,真好!因为年轻人进驻小厂,人们不再只是上班吃饭睡觉,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首先我们有了一个广播室,它就在一栋一号。无论你是去食堂,还是去打开水,是去买菜还是去车间上三班倒,是去医务室还是去办公室,大家都要经过这个一栋一号,经过这里的人,大约都会神圣的看它一眼,因为那里是“人民群众的喉舌”。有个中等个头,戴眼镜,扎了两个麻花辫的女孩做了播音员。她喜欢穿一身绿军装,搭配着草绿色的解放鞋。最精彩的是她腰间特意扎了一条黑皮带,英武得不得了。她已经有对象了,是本厂的电影放映员,大高个儿,也戴眼镜,瘦得跟芦柴棒似的。他们都是同期招工进厂的新人。
每次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儿用钥匙打开播音室的门,女孩习惯成自然的随手关门上锁。啪啪熟练的启动桌上一堆机器设备按钮,红的绿的灯逐一亮起,她对着包了红布的银色话筒拍三下:噗噗噗。一切准备就绪,她回头俯身无声的对我摇摇手,意思,是让我千万别出声。我只求能看着她工作,乖得跟猫似的连连点头。她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对着红布话筒开始播报一叠行政通知或职工消息。她一开口,有一盏大了一圈的红灯就跳动,闪烁节奏与透亮程度和姑娘的语速快慢及语气轻重,一个频幅。
因为是待在广播室的缘故,女孩本真的声音先抵达我的耳鼓;通过扩音器,她的声音传遍全厂,次第抵达每一个角落。像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把同一句话说了好多遍。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充满奇趣。所以,每天中饭和晚饭开播时间,我都会守在广播室门口,女孩一来开门,我就随她钻了进去。女孩很善良,虽然不是很情愿让我待在里面,但她从来没有直接把我撵走。
可是有一天,芦柴棒稍后于我抵达广播室,他进门就诧异的问女孩,这个小毛头怎么在这里?女孩一边拨弄着那些按钮,启动播音设备,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经常出现在广播室里。于是,没有好言相劝,没有商量余地,他像抓了一只小鸡崽儿似的,把我丢了出去。仿佛生怕我破门而入,随手,他在里面反锁了门。
芦柴棒经常跑县城,替厂里的职工讨胶片回来放电影。讨回来的胶片一卷卷放在一个灰色的铁盒子里,芦柴棒标好顺序摆放,晚上按序拿取播放不至出错。天还没黑的时候,芦柴棒就把放映机架好,广播会通知大家今晚有什么电影,大人们告诉孩子,孩子们欢呼雀跃欢天喜地的出来占位子。通常是捡几块石头占几个坐,电影快放映前把自家的小板凳、小竹椅抱过来搁在石头划定的势力范围内。这时候,石头就可以丢到马路边上去了,下次放电影占座儿再去捡。我当然喜欢在大礼堂最高的那层台阶上看电影,一览众人小,谁也别想遮挡我。
我特别喜欢电影放映过程中,银幕一花,声音一瓢,孩子们一片哄笑:胶片烧掉了!而这时候,芦柴棒会忙得满头大汗,弯腰弓背临时剪辑修片,模样窘迫难当。有些职工观众们等得不耐烦,骂骂咧咧的声音一定能传到他耳朵里,这应该会让他不好受。我是又同情又快意。快意,可能是因为芦柴棒不让我待在广播室看他女朋友播音,让我心生不满所致。胶片烧掉的时候,断片在放映机上一拖老长,我看到一长窜胶片里的影像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我就奇怪,电影里的人明明都是能走会跑,能说会道的,怎么胶片里的人,像齐天大圣喊了一声“定”的样子呢!
这个厂有好几个厂长,其中有个厂长的老婆——孩子们叫她邢妈妈,趁着广大职工们午休,她带着一帮孩子去冲洗马路上的共公厕所。因为那个公厕,在那条厂区和生活区的分割线——大马路上——那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厕所用的人多,打扫不及就特别的脏,越脏越无人愿意去打扫,最后简直不能下脚。邢妈妈组织孩子们拿着自家的脸盆和扫帚,到公用龙头上汲水,一盆一盆的端过来,弯腰甩手使劲儿冲,用力扫。一个中午的时间,千污万垢不见了,公厕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干净得人舍不得拉屎屙尿。
为了表彰,也为了鼓励孩子们多做好事,邢妈妈把所有参加冲洗公厕孩子的名字,认认真真工工整整的写在了大前门香烟壳纸上,送到了广播室。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心里无比失落的听到,播音女孩把好多我熟悉的小伙伴的名字念了一遍。最后,她总结说:“他们都是学习雷锋的好榜样,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好孩子!”
嗯?什么啊!什么和什么嘛!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好孩子,怎么可以没有我?怎么可能没有我?!
可惜,真的是没有我,因为那天中午,我被妈妈逼迫着午睡了,我睡得很香,完全不知道睡梦之外,有这么一桩大事件撇开了我。
因为午睡,我没能成为学习雷锋的好榜样,错失成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孩子的机会,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和午睡怒不可遏、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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