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行

作者: 纸席 | 来源:发表于2020-04-11 18:02 被阅读0次
    门前行迹迟,一一生绿苔。(李白《长干行》)

    很多年后,当南缁安平坊的酌月楼楼主以一曲《辛夷调》名震京城时,阳春坊西南的废墟上,已经爬满了牵牛花蔓了。

    在很多年前,这里是有一座土地庙的,到底供的是什么神,也没有人知道,神像早就被虫蛀没了。某年有个人来到土地庙,清理了一番院内的荒草,挂起了阳春学堂的招牌。

    在阳春坊办起学堂,本身就是件奇闻,这阳春坊名字好听,实际上几乎是京城最藏污纳垢的所在,最下等的酒馆妓院,最下等的暗娼嫖客,全都聚集在这里。这里的窑姐当然不会,也不必像安平坊的花魁一样通琴棋书画,而这里的客人,当然也不懂四书五经的。他们留下的孩子,多半活不长,就算长大了,也不过是女的长大继续当窑姐,男的长大了给窑姐当跑腿的或看家的罢了。

    更奇的是这学堂里唯一的先生,竟也是个女子。

    对于这凌先生的身世,有的说是被大官抛弃的外室,有的说她这男人相谁敢要她,怕是想学别人私奔都被抛弃,没脸回家咯。更有人信誓旦旦说,凌大小姐为了捧阳春坊的歌女,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才被家里赶出来的。

    无论如何,凌先生应该是有点钱的,否则靠她那点束脩当然是吃不饱的。

    凌先生对束脩没有要求,两斤肉可以,半尺布也行,于是阳春坊里那几户“正经人家”,裁缝铺或肉铺的掌柜,会将自家公子送到阳春学堂,以求能识个数算个账。后来暖玉阁玉梨楼的一些姑娘,也会给凌先生塞一只玉镯半截金钗,问能不能把孩子送来。

    凌先生来者不拒,旁人却议论开了。大家都说,这些姑娘都是被进京赶考的书生骗过的痴儿,还想让自己孩子也中功名认祖宗呢,真真是可笑可叹。

    凌先生不置一词,只是每天慢慢地教学生念:“圣人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某一天,桃源春的蕤娘将孩子送来了。

    “凌先生,我是莽州来的,一直在乡下野惯了,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但这孩子他爹可是京城里的辛公子呢。现在孩子七岁了,我带这孩子来京城,也想先让他向您学点斯文规矩…您看,我们在这刚住下,人生地不熟,好在桃源春的掌柜人好,把屋子便宜租给我,还让我晚上过去弹琴,对,别看我是乡下人,我会弹琴的,弹的还是三味线,听说在这梓州不常见呢。”

    因为南方口音,蕤娘的尾音拖得有些长,而她身形娇小,又一张雪白的娃娃脸,若不是在这阳春坊里,简直像京城哪家贵人的千金,在和父母撒娇呢。

    而凌先生只是望着她牵着的孩子。那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脸,头发松松扎了个马尾搭在肩上,和蕤娘一般黑如暮鸦。

    “掌柜说我能帮桃源春做点事,还能在这教别人弹琴,都能挣到钱所以虽然您看,现在我手里只有这点——啊,我记岔了,都是昨天交房租没了,您看,等我挣到钱就能…”

    “他叫什么名字?”

    “我是辛。”

    却是孩子自己抬起头。他简直和蕤娘像脱了形,只是蕤娘那双桃花眼是紫色的,而他是淡灰色的,左眼下还有一颗痣。

    “啊,凌先生,是这样的,在我们寨子,人名都是单字的,我二十几年都只叫蕤,来这两个月才成了蕤娘,他们叫我,我还一下反应不过来呢!至于这孩子,我之前也只喊他辛,不然您给取个名?当然,要跟辛公子姓,那个‘辛’我认得,是这么写…”

    “就叫辛夷吧,”还没等蕤娘比划完,凌先生就说,接着找了张纸,写上“辛夷”二字。

    “辛夷,这名字好!”蕤娘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那年紫玉兰看得可好,辛公子和我说,在梓州这花就叫辛夷,他还说花开的颜色像我的眼呢!辛,快来谢谢先生,像我教过你那样…”

    辛有些僵硬的作了个揖,接着死死盯着纸上的字,抿着唇不语。

    凌先生注意到他的嘴唇也比蕤娘薄,颜色也没那么红润,大概那个辛公子,有着话本里的主角总要有的剑眉薄唇,又留了一半给孩子。

    “我是辛。”

    他们走出房门时,孩子小声说了一次。

    辛不喜欢“辛夷”这名字。

    他虽然没来阳春坊多久,可是只用去井边打几次水,他就知道在东边巷子的暖玉阁门前倚着的是牡丹,西头玉梨楼上挥着帕子的是芍药。就是昨晚躺在床上,听响声他也知道桃源春里赵大官人又闹到大半夜,偶尔夹着的那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是海棠。

    他更知道,在那些路过暖玉阁要皱着眉摇摇头的“正经人”的蔑视里,在桃源春大笑着划拳的酒客说的荤段子里,这些花花草草实际上都有一个名字。

    “婊子”。

    辛暗暗祈祷母亲还是和她们不一样的,桃源春掌柜也说什么“我们这是正经酒馆,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母亲虽然从蕤改名蕤娘,好歹还没改成桃花杏花。

    结果,他自己倒被改了个花名。

    辛不喜欢这名字,凌先生点到他老走神,写了大字要题名,他也只留个“辛”,为此也没少挨凌先生打手板。

    但除此之外,他倒是喜欢上学,阳春学堂的一群顽童里,他的字写得最端正,背书也背得最快。

    凌先生有时会教他们念诗。春日迟迟,采蘩祁祁。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琴诗酒友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这时是学堂最吵的时候——当然不是因为念书,而是这些肉铺的公子,豆腐摊的少爷,忙着说笑话,唱小曲,以至三三两两划起拳来,举手投足颇有乃父之风。他们清楚,反正他们以后有铺子能继承,风花雪月,都是狗屁。

    不管多吵,凌先生却只是一句一句念着,也只有辛,一句一句地跟着。他不知道这些诗的意思,只隐隐约约地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身边的笑声划拳声,超过写着“桃源春”的帘子上永远洗不掉的油污,超过盘踞于阳春坊里的酒臭味和劣质脂粉味,一直向上飘荡,飘荡,弥散于无垠的碧空中。

    于是辛在一群顽童中成了异类。有时汇通当的内掌柜来接少掌柜,也会拧着他的耳朵“你个张小山,送你来念书,你连名字都不会写,你看看人家辛夷,都能背那么多书了,你说你也是个正经人,怎么还不如一个……”

    辛往往快步走了,虽然他也知道之后说的是什么。

    然而有一天,凌先生有事出去了,临走时罚辛靠着院子的东墙站半个时辰,原因仍是他临的帖只署名“辛”。

    罚站没事,东墙上爬着牵牛花开得正好,辛就看着花发呆。结果还没过一刻钟,本该在塾里写字的学生坐不住了。张小山领着几个人过来了。

    “喂,你说你只叫辛,你干嘛叫辛啊?”

    辛不说话,半闭了眼在心里念,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起灰。

    “装死呢?哼,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还不是你娘说你老子姓辛,喂,你知道你老子是谁吗?”

    “别说他了,说不定他娘都不知道呢。我娘说,像她那种人,一个晚上就……嘿嘿,你知道的。”

    “还来上什么学,再怎么学,再怎么装,不还是婊子养的,长大也是婊子。”

    辛猛然睁开眼,死死瞪着张小山。

    “哟,睡醒了?看什么看,你娘还说什么你这灰眼睛是因为有莽州山鬼血脉,呸!那你就滚回你那什么鬼山里啊!这阳春坊好好的,都是你们外地来的婊子和婊子养的败坏了!婊子!婊子养……”

    辛飞快地扇了张小山一耳光,张小山愣了下,伸拳想往辛脸上打,辛一偏头避开,张小山一拳砸到墙上,辛却从人缝里钻出去了。

    可惜还没跑两步,又被其他孩子揪住,辛个子小,终于挣扎不过,却是怎么按着都不低头,仍死死瞪着张小山,像弓起背炸了毛的猫。

    张小山走过来,咬牙切齿道:“你说你是婊子养的婊子,给我磕个响头,小爷就放了你。”

    辛开口,语气和平时念诗一样平静:“你是婊子养的婊子。”

    说完啐了一口唾沫,正中张小山鼻梁。

    张小山大怒,刚举起拳头,却摔了个狗啃泥。

    辛只看到一只脚踩在他头上,接着是个清亮的声音:“婊子养的怎么了?婊子养的照样能让你摔个狗吃屎,再一脚踩你头上!”

    “楚蛮子回来了!““楚蛮子来了!”

    辛感觉身上的束缚没了,而来人也跑去追旁人了。辛看到地上的张小山还想挣扎,赶紧抓了旁边一块砖头补了一下。

    接着转头看到那人回来了,辛淡淡道:“东墙年久失修,有时有砖头掉下来。”

    说完推推墙,又有些瓦砾掉下来盖在张小山身上。

    那人扑哧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你还真像他们说的那么聪明。”

    接着,他像大侠一样一抱拳:“我叫楚阳,就是阳春坊的阳字,也是凌先生取的名字。我是暖玉阁楚三娘的儿子,我有时要帮暖玉阁干活,就来得少了。以后多多指教。”

    接着他挠挠头,望向旁边的牵牛花:“先生说牵牛花还有个名字,叫朝颜,可真好听。你叫辛夷是吧?也是花的名字,那花我也认得的,我家门口就有。辛夷花是真好看!辛夷也真好听!”

    从那天起,辛就叫辛夷了。

    接下来的几年光景,水一样地流过了。

    蕤娘的琴没人听,更没人学,好在她能喝酒,有天晚上,一个人喝倒了赵大官人的十兄弟,虽然回来后辛夷伺候着她吐了一天,但她也在阳春坊里小小出了名,桃源春的掌柜也对她笑脸相迎,只是蕤娘凌晨才回来,衣衫乱了头发也散了,坐在床沿叹着气抹眼泪,辛夷转身向着墙,假装自己睡着了。

    但母子总算不愁衣食,蕤娘甚至有时还会去逛逛玉梨楼旁边的首饰铺,开始说是预备见辛公子时戴上的,后来又说留给辛夷娶媳妇的。

    楚阳去学堂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更多时间在暖玉阁帮忙,或是到处打点零工。他个子高,块头大,很能吓住暖玉阁酒后闹事的客人。

    而辛夷也长高了,只是仍然没有楚阳高,穿着蕤娘的青罗裙改的长衫,杨柳枝一样。

    有年春天,暖玉阁门口的辛夷树盛放,真如一树的紫晶红玉。楚阳望望花又望望辛夷,挠了挠头说,若不是知道是凌先生给他取的名,还以为他是这花成精了呢。

    辛夷笑着啐他,心里却是欢喜的。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漂亮,楚阳除外。

    在他还去阳春学堂的时候,没人再敢动他,也没人再理他,他倒乐得清闲,继续跟着凌先生读诗。蕤娘说他这样很好,像辛公子。辛夷只觉得念着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时,仿佛能够片刻从阳春坊中脱身。

    楚阳偶尔也来学堂,尤其是凌先生讲些任侠传奇的时候,讲诗的时候如果他在,多半是在后头对着拳谱练拳。他把搭救辛夷视作自己第一桩义举,一直期待之后再有机会再行侠仗义。

    结果人没救成,倒是从赵大官人的狼狗嘴下救了一只小白狗。辛夷把它带回家,清洗了伤口,用肉汤喂了几天,之后又活蹦乱跳了。

    小白狗全身雪白,就是脑门上和尾巴尖有点黑。楚阳要取名哮天,辛夷说贱名才好养活,这狗大部分白,小部分黑,那就叫小黑吧。

    总之,哮天或小黑就这样摇着黑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跑过了一个夏天。

    一天辛夷说想看落日,楚阳就带着他爬上了药铺后面的大槐树,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脚。小黑上不来,在树下绕了几圈,呜呜地叫着。

    等了半天也没见太阳动一点,小黑转累了,趴在地上睡去了。辛夷怕楚阳无聊,他却说没事,自己有时也喜欢爬到这里发呆,毕竟这里是阳春坊能看到最远的地方了。

    接着就不说话了,楚阳出神地望着远方,辛夷就也望着远方,但总时不时偷偷瞥着楚阳。楚阳浓眉大眼,只能算五官端正,当然不算好看,更没有辛夷好看。但辛夷觉得,楚阳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闪着什么光,怎么看怎么顺眼。

    忽然,楚阳拍了一下辛夷,指给他西斜的太阳。之前一个时辰几乎没动过的太阳,此时肉眼可见慢慢落下来,一盏茶功夫,就消失在无尽的远方了。接着漫天的红霞泛了上来,小黑被霞光染成了红色,药铺“春荣堂”的牌匾成了紫檀色,各种或娇媚或粗犷的叫卖声吆喝声也响了起来。

    楚阳却突然对着远方大喊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小黑听到他喊,也在树下嗷呜了一声。

    辛夷乐了:“你也会背诗啊。”

    楚阳却神态认真,转过身眼睛亮亮地望着他:“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志在千里,怎么能困在这阳春坊!西边的大漠,北边的雪原,东边的大海,我们一起去看!”

    辛夷几乎被他打动了,但马上想到个问题:“那钱呢?”

    他隐约有旅行的记忆,却一点不诗意,蕤娘从莽州拖着他来这里,陪人喝了一路的酒。

    “那就等我攒够了盘缠,我们一起去看!一起去行侠仗义!”

    “就我们?”

    “就我们!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就连将来有了女人,也要两个人分!你认得我们楼里的青梅么?现在生得愈发标致了,以后咱们的媳妇,就找那么标致的!”

    辛夷不说话了。

    那天回家时,蕤娘居然在,她应是醉了,抱着落了灰的三味线胡乱唱着:“山中何所有,蛱蝶蜻蜓与促织……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辛夷第一回觉得,这从小听惯的铮铮的琴声,似乎有些触动了他。

    可蕤娘没弹多久,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把琴丢到一边,附身到痰盂上吐了好一阵,刚消停一下,又自己把手指伸到喉咙里抠,又吐了一阵。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转头对辛夷说:“辛,娘告诉你,要和人喝酒,就要及时吐个干净,这样才能继续喝。吐不干净,就抠喉咙吐!”

    辛夷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漱口,说道:“娘,我想学三味线。”

    “哦?三味线?”蕤娘放下杯子,朝他飞了个媚眼,眼里满是桃花,“三味线好啊,公子就一直夸我这三味线好,我带着你到处跑,都没有卖掉它,只要他听到我弹琴,总能认出我!不过不成,不成。娘要做工,要找辛公子,没空教不交钱的学生,你瞧,娘等下还要去桃源春呢。”

    辛夷不说话了,默默地收拾着,蕤娘喝了几杯水清醒了点,换了身衣服,又准备出门了。

    临走前忽然停下,回头说了句:“你要真想学,去找古师傅吧,就玉梨楼里扫地那老头。他弹的琴和我有点不同,但总弹得不错的。”

    见过古师傅,辛夷就赶紧把小黑送给楚阳了。

    “古师傅的琴和我娘的琴不同,是用狗皮做的面。他只有自己一把琴,还有把破琴没了面,刚才小黑跟着我过去,他说小黑的皮就不错,应该毒死了做琴,连毒药瓶子和刀都拿出来了,吓得小黑站都站不住了,现在还在我家瘫着呢,晚上我就送到你家……不过古师傅弹得是真好,比我娘弹的声音要亮,而且要用拨子打着琴面,像打鼓一样,等我有琴了就弹给你听……楚阳?楚阳你在听吗?”

    楚阳含糊地应了声,他前两天又从货郎担上买了一本拳谱,现在正对着比划呢。

    “回头望月!”楚阳喊着,跟着七扭八怪地转了个身,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又试了几次,结果也差不多,气得直跺脚:“可恶,每次都卡在这里!”

    “有这么难么。”辛夷好奇地探头望着地上的拳谱,学着那粗陋的小人比划着,一转身一点地就站稳了。

    只是轻盈得不像在打拳,倒像在跳舞。

    “好!好!”

    辛夷转过头,街对面的酒馆里有个壮汉走了出来,掌柜的还在他身后笑脸相送。

    “贾大侠!”楚阳欢喜地叫道,朝他端端正正地一抱拳,辛夷也跟着一拱手。他知道这个人,据说是白云帮的一个小堂主,到处都有点人脉,能让官府对阳春坊里不干不净的勾当睁只眼闭只眼。众人有的喊他贾大侠,有的喊他贾四爷。他初一十五都会去各家酒馆妓院转一圈,掌柜老鸨们也双手奉上孝敬银子。

    “别叫大侠,多生分,叫大哥!小兄弟练得不错啊,是个可造之才!”

    话是对着楚阳说的,却是伸手拍了拍辛夷的肩膀,拍完就不松手了。辛夷总觉得那手上的油腻仿佛透过衣服钻进他身上,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贾大侠倒像没事一样,接着说:“市面上的拳谱剑谱都是骗人的,难得有缘,我便教你们几招如何?”

    “多谢师父!”楚阳大喜道。辛夷觉得他要和小黑一样有尾巴,这时都摇出花了。

    贾大侠摆摆手:“萍水相逢,举手之劳。真要叫师父,等你们入了我们白云帮再说。先看这招——黑虎掏心!”

    只演示一遍,辛夷就看懂了七八分,楚阳却看了三四遍都不明白。贾大侠也不恼,慢慢地教着。中间楚阳问道:“要怎样入白云帮?是不是还要有投名状,拎个人头去?”

    贾大侠哈哈一笑:“太平盛世,天子脚下,谈什么打打杀杀。要进白云帮简单,给各位龙头大哥一点心意就行。我当年前前后后花了不下二百两银子,现在约莫五十两就行。兄弟我也是能说上点话的,若是咱们交情深了,五十两都不用呢!”

    说最后一句时看着辛夷,辛夷假装没看到。

    总算教完三招,至少辛夷是学会了。贾大侠告辞,说如果有事找他,去和全通酒家的掌柜说一声就行,出钱出力义不容辞。临走又说:“小兄弟真聪明,一点就通!后会有期!”完了亲昵地一拍辛夷的背,手还想往下滑,辛夷赶忙躲开。

    楚阳倒没注意这些,仍在练着拳。好不容易练会了,停下来擦擦汗,叹道:“昨天帮张老五劈柴是五十文,刚才帮胡娘子挑水是三十文……一人五十两,两人一百两,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要去白云帮你自己去,别算上我。”

    “也不是非要去,不过要有一百两,哪怕五十两,我们就能闯荡江湖去了!天下那么大,再找其他门派也行!”楚阳顿了顿,又说,“不过就算先加白云帮也还行,我看贾大哥也是个好人,肯提携咱们。辛夷?你怎么走了?”

    辛夷只说:“我回家看看小黑怎样了,没事就送到你家。”

    结果才送了没几天,就出事了。

    楚阳抱着就剩一口气的小黑来找辛夷,带着歉意说:“我刚才忙着练拳,没留神小黑跑了,正好碰上赵大官人的狼狗们……我过去时已经这样了。”

    辛夷一看,小黑被血染了半身,比当初救它时伤还重,最要紧的一道伤口就在脖子上,此时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怕是救不活了。

    他想了想,就伸手去接小黑:“把它给我。”

    “我刚才去春荣堂问了郎中,都说没治了,你还要带它去哪?”

    辛夷不语,只是把小黑抱走了。

    他没去找郎中,而是去了古师傅家里。

    古师傅一看他怀里的小黑就懂了:“后生,现在乐意扒它的皮了?伤成这样也不用毒了,一刀捅死就行。这皮是被咬残了点,给你补个琴还凑合”

    辛夷看着小黑,小黑浑身的伤,只有一双乌油油水汪汪的大眼睛仍望着他,含着泪似的。

    古师傅把刀拿来了,嘿嘿一笑:“后生,你要下不了手,那我来。”

    辛夷不说话,只是拿过刀,一刀割断小黑的喉咙,顿时没动弹了。

    古师傅啧了一声,算是赞叹。

    辛夷也不擦脸上的血,抬起头直直望着古师傅:“把毒药给我。”

    “你知道吗?赵大官人家养的那五只大狼狗,前两天都被人毒死了!”

    楚阳正在帮春荣堂磨着磨,因为催得紧,入夜了也不休息。在喝水的当儿,他忽然有些兴奋地对辛夷说。

    “这样啊。”

    辛夷淡淡道,他和楚阳间隔着一盏半明半暗的油灯,彼此看不清表情。

    他来找楚阳时,提出要帮楚阳的忙,楚阳只朝他一挥手道“你这细胳膊细腿还是算了,能陪我聊聊天解闷就成”。于是他就坐在一边放油灯的桌子上了。

    但他倒不是为了给楚阳解闷来的。他怀里抱着刚修好的三味线,正叮叮咚咚地调着弦。他说过等有了琴要弹给楚阳听,于是就抱着琴来了。

    等终于调好弦,辛夷用拨子齐齐一划三根弦,抬头问楚阳:“我开始了?”

    楚阳此时已经继续开始磨磨了,只含糊地一点头:“行。”

    于是三味线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开始还有些拘束,渐渐地盖过了石磨的吱呀声,盖过了街上的打更声,盖过了满阳春坊的觥筹交错燕语莺呼。古琴声有仙气,而三味线的声音有妖气,传说最初就是介于人和精灵之间的莽州山鬼从异界学来的。辛夷虽还有些生涩,但那曲声已绚烂如花妖起舞,狐魅夜游,然而极妖冶极繁华中又带着些许悲哀,也正像传说里虽自怜于自己的万种风流,但终于对失约的爱人无可奈何的山鬼。

    一曲毕,辛夷抬头问:“怎样?这是……是小黑的声音呢。”

    楚阳拿袖子一抹汗,说:“我是粗人,不懂这些。只觉得有些地方像要哭似的。”

    辛夷还没答话,忽然看到桃源春的陈小二跑进来,上去不接下气地说:“辛夷!不好了!蕤娘方才和别人拼酒,多喝了几坛烧刀子,结果昏倒没动弹了!”

    辛夷连忙跟着他跑回家,楚阳也跟了过来。刚到门口就见春荣堂的郎中推门出来,看到辛夷只摆了摆手:“早点给她换身衣服吧。”

    辛夷进去,看到桃源春的掌柜和另几个人围着床,床上堆着厚厚的被子,好像把家里所有被子的盖上了。辛夷第一回注意到他的母亲是那么的瘦小,被几床被子压得几乎看不见。

    辛夷过去握着她的手,喊了声:“娘。”

    明明堆了那么多被子,蕤娘的手却是冰的,上面全是冷汗,辛夷握着,像握着前两天杀掉的小鲫鱼。

    见她没有响动,辛夷又凑到她耳边说:“娘,我在这里,辛在这里。”

    蕤娘猛然睁开了眼。一双眼还是猫儿似的那么圆,那么大,可原本紫水晶般的眼珠已黯淡了。她挣扎着想坐起,辛夷赶忙扶她起身。

    蕤娘又吐出一点秽物,手挣扎着往脸上伸,辛夷以为她要擦嘴,就帮她揩了,可她手还在乱摸。

    旁人还摸不着头脑,辛夷却忽然懂了,替她把那对从不离身的珍珠耳坠取下了。蕤娘的手垂下来了,眼睛仍定定望着他。辛夷掏出块手绢把耳坠包好放在怀里,说道:“娘,我收好了,这样行了吗?”

    蕤娘微微一点头,接着去捋自己的胳膊,这回倒不用辛夷帮忙,直接把上面的金镯子蜕下来了。

    辛夷原来只知道这耳坠和镯子是辛公子留的,接过镯子时,他才注意到镯子里刻着字,是“长毋相忘”。

    鬼使神差地,他把镯子直接套在了手上。

    蕤娘看到他戴镯子,忽然笑了,轻呼道“公子…”

    接着就没气了。

    给蕤娘合上眼皮时,辛夷记得那眼里残留的笑意,隐约还有往日的妩媚多情。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死不瞑目,还是含笑九泉。

    蕤娘死后,除了那耳坠和镯子,还给辛夷留了一屁股债。

    先是首饰铺过来,说蕤娘之前赊了账,辛夷把那箱子里乱七八糟的发钗项圈交回去还说不够,只好把蕤娘仅有的一点点积蓄都交了。完了赵大官人又带着一群人闯进来,说蕤娘年前借了他十两银子,现在连本带利五十两。

    “先前倒没注意你也是个小美人啊?要是真没钱还……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嘿嘿。”

    赵大官人一摸辛夷的脸,身后一群闲汉跟着起哄:“赵大哥可别吃独食,也记着兄弟啊!”

    “都有份!兄弟们都有份!”

    辛夷从人缝里跑掉了,赵大官人的声音仍追上来:“你个婊子养的,三天后老子见不到五十两银子,老子不仅和兄弟们玩你,还把你丢给街上的叫化玩!”

    辛夷能跑去找谁?跑去找桃源春的掌柜,掌柜说蕤娘还欠着几月房租,他能帮忙料理后事已是仁尽义尽;跑去汇通当,蕤娘的旧衣服只当了一百零三钱,辛夷把那镯子和耳坠给伙计看,说最多出四两银子;跑去找楚阳,楚阳从枕头底下掏出三两一钱银子,说只有这些了,他出阳春坊在南淄城碰碰运气,接着就没影了。

    自然也想去打零工,可没一家人收他,都嫌他身子小,也有挤眉弄眼地说他劈柴挑水太受罪了,不如来陪客人,得的钱还多。可辛夷也知道就算这样,三天里别说五十两,就连十两也凑不出的。

    就这样没头苍蝇一样跑了两天,到了第二天傍晚,辛夷望着如血的残阳,正想着不如抹脖子算了,忽然听到全通酒家的吆喝,他终于想起有一面之缘的白云帮贾大侠了。

    接着的事倒异常顺利,简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知是贾大侠抬出了白云帮的名头,还是他真的出了五十两,总之,赵大官人没再找他麻烦。

    过了几天,贾大侠说要请他喝酒压压惊,辛夷知道,在这阳春坊里,肯定没法拿居丧斋戒的理由拒绝,也只好去了。

    几乎和他预料的一样,贾大侠一个劲灌他,手也渐渐不安分了,他什么也没说。后来贾大侠拉他回房,他也什么都没说。辛夷早知道,他这张脸生在阳春坊,就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暗暗想,一晚上一个人总比一晚上十几个人好受,总比连着几个晚上不知多少个人好受。

    居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可能因为贾大侠是从身后抱着他,他脑子里想着的是楚阳的脸。

    第二天辛夷睡醒时,贾大侠已经不见了。

    辛夷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夹着宿醉的钝痛,摸索着穿衣服时,摸出一锭银子,大概四五两,他也就收下了。

    出了全通酒家,路过汇通当时,正看见凌先生从里面出来,辛夷朝她一拱手,凌先生点头回礼。

    此时,暖玉阁传来琵琶声,夹着楚三娘的责骂,应是在教曲。

    凌先生站住了。

    琴声断断续续的,辛夷没听出是什么曲子,凌先生却跟着唱了起来: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唱完后,凌先生说:“十五年前,阳春坊里有个小姑娘弹着琵琶,教我唱这首歌。她说,她教我唱歌,我教她读诗。那时是五月,我就教她念,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这首诗辛夷也知道,凌先生教过的,叫《长干行》。他还记得后两句:门前行迹迟,一一生绿苔。

    “到了十一月,她就生病死了。阳春坊的姑娘都容易生病。”

    那边一阵嘈杂,似乎是琴重新调了弦,这回是楚三娘唱的:“有钱即见面,无情不相识。”

    “刚才当掉的簪子,还是三娘送楚阳时给我的。”

    楚三娘的歌声有些哑,孤独地飘荡在清晨有些寂寥的阳春坊。

    别过凌先生,辛夷上暖玉阁,把楚阳给他的钱还给楚三娘。楚三娘问他知不知道楚阳去哪了,他回不知道。

    楚三娘接过银子时,辛夷注意到她手心生了一片暗红的疹子,和阳春坊里很多姑娘一样。他离开时听到有人议论楚三娘也病了,活不长了。

    从那天起,他接了蕤娘的衣钵,也在桃源春陪酒。他的酒量居然比蕤娘还好一点,别人想灌他多半被他灌醉。加上他看人还算准,总能把酒控制得能灌醉客人又能让客人酒醒后乐意结账。

    辛夷每晚上除了喝酒,有时自然也会遇上其他事的,他算是更明白了曾经蕤娘为什么有时回来偷偷哭。他也不哭,总咬着嘴唇,想着楚阳说的,等他们攒够银子就离开阳春坊闯荡天下,想着他已经攒了多少银子,都藏在床头缺了个口的青瓷坛里。他想,他要攒够一百两银子,去汇通当换两锭金元宝,然后再去找楚阳,吓他一大跳。

    楚三娘的病愈发重了,暖玉阁说要把她扔出去,辛夷出了钱,又在暖玉阁替她陪了几天客人,总算让她好歹还能住在那,断断续续撑了一年多,终于病死了。为了葬她,辛夷把贾大侠给他的银子拿出来了。

    又过了几个月,有一晚辛夷实在被客人让他做的事恶心到了。送走了客人,辛夷捏着二两银子跑到巷尾的井边,连漱了几次口,可觉得嘴里的身上的腥臭还是散不掉。于是他伸出食指,往喉咙里探,抠了几下没反应,忽然又想起刚才的事,终于哇地一声吐了。

    “辛夷?”

    是楚阳的声音。

    辛夷回过头,逆着月光,他看到两年不见的楚阳。他瘦了,也更黑了,衣服上也多了补丁。楚阳也在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衣襟上除了吐出来的秽物肯定还有其他痕迹,要遮也来不及了。

    都是烟花地长大的人,他知道楚阳肯定一眼就看出怎么回事。他无端想,假如楚阳对此说一个字,要么他一头撞死在井栏上,要么他冲上去掐死楚阳。

    楚阳似乎也犹豫要说什么,踌躇了一阵终于开口:“我听说我娘死了,谢谢你出钱埋了她。”

    辛夷淡淡道:“没事,我能喝酒,我有钱。我还等着攒够盘缠咱们闯荡天下呢。”

    “话是这么说,”楚阳挠挠头,字斟句酌道,“可咱们也可以先离开阳春坊,在南淄城找点事啊?我这次出去,和几个兄弟一起挑货郎担,每天也有点赚头,呃,只是前几天小五冲撞了什么大人,我帮他出头打了一架,把担子也赔进去了,我只能先回来找点事做。你不然也去?呃,毕竟这阳春坊,就算只喝酒,腌臜事也太多了。你跟我们一起,我那几个兄弟人都很好…”

    “算了,我只会喝酒。你亏了钱,那把这拿去吧。”

    辛夷打断他的话,把刚得的那二两银子扔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 ,只要他再望见楚阳,总是远远地想法子躲开,他总怕楚阳瞧不起他,又觉得楚阳有了外面的兄弟不理他了。他只想快点挣够一百两银子,到时候楚阳哪怕看不起他,也看得起那银子。到时候他们两人就能去看西边的大漠,北边的雪原,东边的大海,就他们两人去。

    有天赵大官人家的周师爷来桃源春了,点了名找辛夷,直接给了三两银子,掌柜的忙不迭把他推出去了。周师爷挤眉弄眼地夸他漂亮,说当年赵大官人没享受到,自己倒享受到了,边说着边拿烟杆在他肩上烫了几个泡。

    那几个泡虽然也没多疼,可辛夷总觉得那火燎的痕迹仿佛是烙到他骨头上,一辈子都擦不掉了。越想越不舒服,回家后拿了把刀直接连皮带肉削掉了。

    一削就出了事。头几天没什么,甚至伤口看着都快好了。结果第九天晚上他照例去桃源春,刚拿酒杯手一抖就掉地上了,接着全身就打抖,掌柜的连忙让他回去休息,他扶着墙走了,苍白的脸上却还扭曲地笑着似的,不知道的人看到都一哆嗦,以为见到了食人精魄的妖精。

    回去后他没力气,只能躺着。开始还有能挣扎着起来喝点水,第二天想喝水就犯恶心,第三天连喘气都费尽。他听到外面下了大雪,连盖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脑子里胡乱地想,质本洁来还洁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房门开了,楚阳站在那,背后是漫天飞雪。

    辛夷觉得他终于要死了。蕤娘死前看到辛公子,所以他死前看到楚阳。

    然而真的是楚阳。他背着辛夷,几乎是砸开了已经闭店的春荣堂大门,接着又灌药喂汤守了几夜,硬是把辛夷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

    等辛夷伤好后,抽了个空邀楚阳到酒馆吃饭,算是答谢。

    菜一道道上完了,两个人却只默默地吃着,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接着酒上来了,楚阳喝了口温好的黄酒,终于开口了:“辛夷,你这回遇到的客人也太狠了,拿刀划你就算了,刀还生了锈,难怪你破伤风了。“

    辛夷只拿筷子撩着碟子里最后一颗豌豆,头也不抬地说:“我自己划的。”

    楚阳把酒杯重重地一放,声音也有些激动:“别骗我,都是阳春坊长大的,那些龌蹉事我还不知道吗?先前暖玉阁也有个客人,还喜欢拿鞭子打青梅呢,还是我把他轰走的。我知道你陪客人是为了钱不得已,最恶心的是竟然有男的自愿的干这事,浪叫起来比姑娘还浪。你说,阴阳调和,男女婚配,要有男的喜欢男的,那不是怪物吗?”

    辛夷的筷子停住了,却仍低着头不语。

    楚阳仍自顾自说下去:“当然,我不是说你,我知道你是正常人,你要因为之前陪客人心里别扭,只要找个姑娘就好了。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青梅吗?我从她来楼里就注意她,现在她红啦,一夜要五两银子。我最近好容易攒够钱了见她,那晚上……嘿嘿,真是极乐,辛苦那么久也值了。就不知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给她赎身。”

    辛夷抬起头,脸色煞白:“你要给她赎身?”

    楚阳却没注意,只叹了口气:“唉,我当然想啊,哪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想。哪个男人不想得她做媳妇呢?凌先生说有卖油郎娶花魁的,我也该有点志气才行。”

    辛夷声音都颤了:“那你说过的……攒够盘缠一起周游天下呢?你说过的,我们说好的。”

    楚阳只一摆手:“小孩子事了,你怎么还记得啊。 青梅现在那么火,我还得抓紧呢,别让那些达官贵人先买她走了。辛夷?你怎么走了?”

    辛夷只拿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谢你的,再拿去见青梅吧。”随即出了门。

    时近年关,到处都是贴年画挂桃符的,火红热闹的一片,却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眼睛有点酸,又咬着牙忍着,可怎样都觉得委屈,于是弹了一夜的琴。木头狗皮做的三味线竟被他弹出金石声,一时如幽魂夜啼,一时如易水悲歌,有人砰砰砸门他也不理。第二天天大亮了,他才注意到指尖磨破了血糊了一片,于是把琴扔到一边,倒头就睡。

    楚阳有没有再去找青梅他不知道,一个月后他倒是去暖玉阁,拿五两银子包了青梅一夜。

    进了卧房,青梅熟练地把裙子解了,辛夷却不懂手往哪放。青梅见状,就去摸他的腰带,他下意识把她推开。

    青梅被推倒在床上,也就躺着了,见他还没动静,就翘起二郎腿,晃荡着光溜溜的腿笑道:“小郎君,你今晚找我是找错人了,该去找小倌才是。我们楼里有个筠郎就不错,男女通吃。”

    辛夷别过脸不看她,半晌后说:“你记得楚阳吗?”

    “啊?你说先前楚三娘的儿子啊,他还找过我呢。看着五大三粗,结果也不中用嘛,还不如筠郎呢。”

    “你喜欢筠郎?”

    青梅乐了,坐起来搂着辛夷的脖子,“啵”的一声亲在他脸上:“你现在是我客人,我当然最喜欢你啦!”

    辛夷又一次把她推开,这回动作温柔了点,还给她盖上被子。

    青梅仍格格地笑:“不管怎样,还多谢你让我今晚睡个好觉。要不姐姐把你介绍给筠郎?兴许还能优惠点呢。不过可别喜欢上他,我们阳春坊里的人啊,哪天真喜欢上人,那就离死不远了。”

    辛夷终于望向她,也淡淡一笑:“多谢了。不过我要想和男人睡觉,轮不到我花钱。”

    辛夷最后一次见楚阳,仍是在春荣堂后面的大槐树边上,就是楚阳说过的,爬上去能在阳春坊看得最远的那棵。

    他没花多久就和筠郎勾搭上了,筠郎的确还说得上英俊,对他也至少比那些客人温柔。辛夷和他在一起不算难受,可也没觉得多高兴。筠郎平日仍要接客,他也没觉得不高兴。他只是一次次和自己说,自己这样和筠郎耗着,就没空想楚阳了。

    筠郎也会给他帕子香囊之类小东西,他也明白大抵是客人送的,但也就收了,之后拿去旧货摊问收不收。他无端想,说不定这些小玩意过不了多久,又被来阳春坊没几个钱又想装风流的客人买去,之后又回到筠郎手里。

    那天筠郎正好无事,就和他走着路闲谈,偶尔有人皱着眉头看他们两眼,辛夷本来没想和筠郎怎么亲密,被这么一看反而一把拉住筠郎的手,还甩啊甩的。

    筠郎没躲,就由着他胡闹,只是过了会笑笑说:“何必和那些人斗气,你呀,就是孩子气。”

    辛夷一撇嘴角:“既然有人看到我觉得不舒服,那不妨让他们更不舒服一点,正好我看他们也不顺眼。”

    后来路边有卖西瓜的,辛夷停下来看了眼,筠郎就过去买了两片,两人边走边吃。辛夷说要看夕阳,就朝着春荣堂走,到了槐树下不记得筠郎说了什么笑话,辛夷就笑得前俯后仰的。

    其实那天辛夷没有多想看夕阳,也没觉得那笑话多好笑,只是他冥冥之中总有种预感,觉得那天他会在那里看到楚阳。

    所以等他真瞥见楚阳站在街角,他笑得更欢了,边笑还边往筠郎怀里凑,筠郎顺水推舟就搂住了他,然后说他嘴角沾了西瓜汁,他几乎是发着嗲说“那你帮我弄掉”,筠郎当然就亲上来了。

    然后他如愿以偿听到楚阳不可置信的声音:“辛夷,你怎么,你怎么能…”

    他挣开筠郎转过头,看到楚阳几乎扭成一团的脸,那表情有惊讶,有愤怒,有痛心,可他怎么都觉得楚阳是在厌恶和鄙夷。

    于是辛夷一扬眉毛,笑得更好看了,简直是千娇百媚勾魂夺魄:“我怎么了?我就是喜欢睡男人怎么了?楚阳我告诉你,埋你老娘是靠我睡男人埋的,你赔本了是靠我睡男人补回来的,连你逛窑子的钱,也是我睡男人睡来的。”

    楚阳说不出话,筠郎却开口了:“哟,我道是哪来的道学先生,不是之前看门的楚阳么。看门狗就好好看门,别到外边成野狗了乱咬人,还惦记着楼里的金丝雀呢。听青梅说你想帮她赎身,差点没给我笑死。你也别做发财梦了,好好回来看门扫地吧,来,先给我把瓜皮扫了。”

    说完就把瓜皮往楚阳一扔,楚阳侧身躲过,接着冲上来和筠郎扭打成一团。辛夷也凑上去,看似是拉架,实际是两边添乱。

    接着楚阳的手被制住了,他挣扎不得,恨恨地望着筠郎啐了一口唾沫。

    却正吐到辛夷脸上。

    辛夷愣了一下,随即一擦脸迅速扇了楚阳一耳光,转身就跑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从楚阳带他看过夕阳的槐树开始,跑过楚阳和他提起青梅的酒馆,跑过楚阳和他练过拳的荒地,跑过楚阳和他救起小黑的小巷,跑过楚阳在满树繁花下夸他好看的辛夷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只是忽然特别想跑,好像他这样一直跑着,跑着,就能把阳春坊,把狼狗咬死的小黑,把喝酒喝死的蕤娘,把青梅筠郎贾大侠周师爷还有楚阳统统抛在身后,再也不回头。

    跑着跑着,突然脚底一滑。他终于止住脚步。

    抬头一看,是阳春学堂的东墙,他和楚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前两天大雨,墙塌了一半,残砖碎瓦上爬满了青苔,他就是被这青苔绊倒的。

    门前行迹迟,一一生绿苔。

    他无端想起这句诗。

    三个月前,凌先生去世了,阳春学堂再也不会有诵诗声了。

    他忽然觉得,他应该离开阳春坊了。

    很多年后,当酌月楼主辛夷因一曲《辛夷调》成名时,阳春学堂只剩下被荒草淹没的瓦砾了。

    上面也曾星星点点开着牵牛花,或者说朝颜,还没等有人看到,就已经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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