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吉斯坦森·坎特先生不得已睁开那双滴溜溜转活像跟老鼠抢食的棕色眼珠,
“嘿!坎特先生!美好的一天从送牛奶的彼得开始!”彼得有节奏地敲击着门板,一边在门外热情洋溢地呼唤。
今天的彼得与平常仿佛不太一样。
自从吉斯坦森·坎特荣升采购供应部的一名小组长,彼得便越发热切起来,恨不能用牛奶灌满坎特先生的每一个细胞。
往常的彼得是绝对不会在门外大叫大嚷,他会算准坎特先生起床的时间,精确到阳光洒在林肯大街33号坎特公寓的房顶那一刻,再轻轻敲响门铃,毕恭毕敬等待买主开锁。
坎特先生蠕动着光溜溜的身体,不少皮屑顺势脱落黏连在乳白的被褥上,北方冬季干燥的天气状况给在温暖大海边长大的坎特先生带来不少困扰,敏感瘙痒又鱼鳞般的肌肤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条。
披上昨夜沐浴后放在木质地板上由于懒惰还有些潮湿的浴巾,下一个问题是,床头柜边的维尼熊不见踪影。那是坎特先生十六岁时初恋情人的馈赠,他一直贴身摆放,尽管维尼熊黄色的皮毛已经落灰,显得皱皱巴巴,但这并不妨碍坎特先生对它的喜欢,艾琳娜有一头金黄微卷的秀发,这是令他念念不忘的。
送牛奶的彼得仍旧吵嚷着“高大英俊的坎特先生!太阳在您屁股周围打转啦!哦,您太太实在了解您,热腾腾的香甜牛奶搭配冬日的阳光!完美的早餐派对!”
该死的彼得!
坎特先生低声咒骂一句,冲门外喊道“愚蠢的彼得!我1960年出生,现在才二十一岁,正是拼事业的大好时间,哪里来的太太?!”
“得了吧老坎特”,彼得的声音里有些戏谑,“现在除了我,谁还会称您为坎特先生呢?况且,您糊涂了,今年是2001年,跨世纪的好日子!彼得的鬓角长出白发,您也被部门裁员啦!”
坎特先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有人叫他老坎特!吉斯坦森·坎特,一个正经八百的能源国企职员,年轻有为,胸肌饱满!坎特先生在洋洋得意中抚摸自己令人艳羡的肌肉线条。
等等,胳膊上的皮肉随着动作幅度的增大仿佛有些下垂,胸部有种过于干枯的手感,坎特先生有些疑惑,再往下进行,这是什么?!一坨松松垮垮的东西被坎特先生捏在手里,
是被撑大的啤酒肚!腹肌全无!
坎特先生在震惊中向卧室的全身镜跑去,镜子早已失去往日光洁的面貌,暗黄色的不知名残渍以及灰尘比比皆是,里面的中年男人紧紧皱起眉头,眉心处显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不修边幅的胡茬子,深刻且宽大的眼袋,不止比他现在大一倍的明显被酒精香烟浇灌的身材,与公司那些奋斗在基层一线的中老年工人一样!
“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坎特先生惊讶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呐喊不平。
隔了好一阵子,他仿佛记起什么,向门外的彼得大声问道:“送牛奶的彼得,你能否告诉我,我太太是怎样一个人?”
年初刚找人定做象征自己步步高升的红色大门今天却铁漆斑驳,而这没有二十年的磨损是绝对不会造成的。门外的彼得爆发出一股股爽朗的笑声,“哦,亲爱的坎特先生,您难道连玛丽安·坎特女士都想不起来是谁了吗?霍普大道301号,玛丽安内衣店,一个丰腴惹人爱的女人,哈哈哈哈您自己不清楚吗?”
玛丽安内衣店?坎特先生想来想去,惊掉了自己的下巴,那个200磅的女人?!擅长泼妇骂街,谄媚拜金的女人?!关于玛丽安的八卦自他进入公司时就有所耳闻,从小父母离异无人看管,十几岁就与男人纠缠不清,简直是坏女孩中的代表人物。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结婚,怎么会被裁员,怎么会成为自己从来不屑一顾的那种人?
这一定不是真实的世界,一定不是!
我只要再睡一觉,就可以回到精神抖擞,前途无量的二十一岁!坎特先生无比焦虑地想着,一边慌慌忙忙爬回床上用被单裹住自己的脑袋。
快睡!快睡!
门口似乎又来了什么人,正与送牛奶的彼得热烈地交谈。
“老公,我回来啦,带着你爱吃的法国长棍面包!裁员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养你啊,老公,快开门……”甜到发腻的女人的声音!
坎特先生不敢去开门,他只想尽快进入梦乡,快睡过去!睡过去啊,拜托了!
上帝!
然而从小信奉的上帝大人并没有仅仅给他一个戏剧性的梦境就结束这场“恶作剧”。
坎特先生的肾上腺素由于紧张极速飙升,刺激感存在的同时,也压灭了大脑对睡眠的指令控制。他睡不着,确切地说,吉斯坦森·坎特仍拥有一觉醒来的四十一岁肥肿不堪的身躯。
门外的响动还在继续,女人的声音急切得快哭出来,送牛奶的彼得再三打包票坎特就在公寓里,女人才没有按下报警电话。
十分钟过去了,女人开始尖叫;
二十分钟过去了,女人的嗓子已经沙哑;
三十分钟过去了,坎特先生门前聚拢一波好事的邻居,每个人的劝说声加起来,令人几近崩溃。
坎特先生再也无法忍受,鲤鱼打挺般弹坐起来,以想象中的矫健身姿冲到房门旁,开锁、拉人、关门一气呵成,几个动作下来,坎特先生眼冒金星,气喘吁吁。
被拉扯进来的女人颤抖着多余的肥肉,金黄色头发到处散乱,眼皮底还淌着泪珠,妆早就哭花了,她怀里紧紧抱住一个提篮,使长棍面包和瓶装牛奶完好无损。
“老公!我以为你出事了……你怎么会和送牛奶的彼得问起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听过女人的问话,坎特先生又狐疑起来,他来不及痛心自己娶的女人是玛丽安,他只想赶紧结束这荒诞的一切,他低声怒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公!你脑子终于清醒了吗?”玛丽安瞪大眼睛,可她并没有欣喜若狂的神情,她并不感到高兴。玛丽安在坎特先生尖锐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挪回卧室,对坎特先生的提问却充耳不闻。
这个女人!坎特先生暗恨道。既然她不愿意告诉自己真相,那他就自己去寻找!坎特先生快速套上衣橱里仅剩的三两件宽大衣物——其它的他已经无法穿上了。等猫眼外的邻居们烟消云散,坎特先生才敢溜出公寓,踏上林肯大街的一刹那,可以肯定的是,这不可能是梦中的景象。
现代化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街边的路灯个个头顶太阳能吸光板,车辆川流不息堵塞了整整一条街道。坎特先生从来未曾见过如此之多的小轿车、越野车还有车身流畅,马达刺耳的新款跑车,他匮乏的想象力制造不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坎特先生格格不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这时,送牛奶的彼得出现在前方一百米的距离之内。坎特先生没了命地狂奔,把彼得拦截在林肯大街与霍普大道的交叉路口。
喘着粗气,坎特先生努力地向彼得表达“送牛奶的彼得,看在我……我一直光顾你生意的份上,行行好告诉我真相。”
彼得嗤笑一声,“坎特先生,我说你是真的忘记啦?你年轻时是深受上司器重前途一片光明没错,可尝到权势甜头后诬陷他人、挪用公款的就是你嘛,被投入大牢的也是你。自从你出狱以后精神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我们还以为你是因为羞愧难当才假装的呢!只有玛丽安愿意接纳你,当时你被法院判处罚金,还是玛丽安卖掉店面给你填补上空缺,你的刑期才轻了一点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坎特先生的脑袋糊成一团胶水,他跌跌撞撞找回家去,俯视坐在床沿整理粘有皮屑被褥的玛丽安。坎特先生这才发现,玛丽安的一头金发是漂染的,底部已经长出层层黑白交错的原本发色。
不等坎特先生思考出是应该先出言感谢还是先表示歉意,玛丽安开口了“我知道你所认识的我是什么样子。一开始我帮你还罚款,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别人调笑我的时候训斥过他们的人,我发自内心的感激你。可后来……你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想我是能照顾你的!”,玛丽安猛然抬头,眼睛里闪出的一种救赎意义分外迷人,“我从床头柜上的维尼熊口袋里发现你写给艾琳娜的情书,你瞧,我染了金发。玛丽安是个坏女人,现在的你记起了从前的事,也会记得玛丽安的所作所为,那么,就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玛丽安放下手中的被褥,用她发福的大腿轻巧跳下床,从床底提出一个小小的包袱。
坎特先生忽然揪住那小小包袱的角,“嘿,玛丽安小姐,我虽然记起您,但也知晓了您的好;我虽然记起前尘往事,但还是忘记我是如何落下神坛走向地狱变作恶魔的。现在的吉斯坦森,仍旧在高傲奋进,一心向上的二十一岁。或许,亲爱的玛丽安小姐”,坎特先生咧开嘴难为情地笑了,“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我们都是全新的人了。”
窗外的阳光直射在坎特公寓的房顶,肉眼不可察的微微抖动,这是偶然的平行宇宙时空交错导致的时间后遗症。
可谁又能一语判定生活的好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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