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终于坐在后山的土堆上和霞姑祖母对望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不恨她了。
天麻麻亮,路边野草的额头上蒙起一层白霜,夜里泼到路中央的洗脚水结成冰溜子,专等那些走路不长心眼的冒失鬼,远处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依旧向四围散射出耀眼的红光,哪怕它被隐藏在一圈一圈的雾里。
凌晨七点,一群走路不太顺当的奶主们来到羊主家,一股脑钻进挂了帘子的外圈,外面画了记号的奶瓶在忍着寒风排长队。可谁知家养的羊醒了,养羊的汉子却还在美梦中,嘴边提溜着一串一串的哈喇子。
“呼~呼~呼~”
养羊的汉子四仰八叉睡在热炕上,一起一伏的圆肚皮撑起白麻褂子的衣襟,向从门缝拼死挤进来的凉风挥舞致敬。枕头摔在地上沾了土,土炕的裂缝里偶尔冒出几缕轻烟,充斥汉子的鼻腔。
“二伢子,入洞房喽!”
门外老头老太的高喊溜进羊圈,惹得家羊们纷纷起身,身体的晃动带着圆溜溜的乳房无规则坠动着。羊圈里残留的干草凌乱四散,不一会就在家羊的踩踏下在家羊的踩踏下成了干草屑,黄中还点缀着好多黑圆黑圆的羊屎蛋。
“咩~咩~咩~”家羊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冲出羊圈钻进汉子的耳道,可屋内响亮的鼾声依旧响着。
许久,门被推开一角,寒风肆无忌惮地抚摸上汉子裸露的身体,一个臃肿的身影挪着坐去炕角。
她的皮肤松弛,皮下脂肪似乎早已消失殆尽,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细条皱纹遍布在她的脸上,就像百年古树的树身纹理。眉头轻锁着,曲成了两条淡起的波浪,眉毛浅淡稀疏,慵懒的眼睑耷拉下来,成了一坨厚厚的鱿鱼肉片,眼睛半眯。
这是一个老女人,一个老到极致的女人,一个就要被上帝接走的女人,她的眼神淡然如一摊死水,只有一抹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
“伢子,时间到了。”她的声音慢而低沉,像古老的钟声幽静淡然。
“昂,好。”
2
“咩~咩~咩~”
二伢子一手握住奶瓶,一手有规律地挤压家羊的乳房,白色的羊奶顺着瓶壁不间断往下流。不一会儿,奶沫溢出瓶口,黏住了二伢子的手和瓶身。
“二伢子,听说了吗?村里孙寡妇家的独苗好像又娶了一房小老婆。”
“哦。”
“上个月月底刘二叔家的老光棍小壮好像也定亲了!”
“大,壮。”
“呸,人家大壮家的小小壮都能打酱油了。”
“哦。”
“唉,还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叔的二伢子哟,啥时能开窍? ”
“伢,能。”
“傻伢子,赶紧挤奶吧,你能啥呀,你就是想破天你也想不出啥来。”
“哦。”
羊圈外北风凛凛,寒霜满院,羊圈内暖气撩人,羊膻四溢。挤好奶的奶主们一拐一拐走远了,绵羊们卧回原来的地方,一边反刍,一边等待新的食物。
十几米长的水管从温水源处被拉进羊圈,水源开关一拧,一小部分温水迅速奔到绵羊的身下,被羊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收。其他大部分温水则冲刷羊圈内的草屑、雪泥以及家羊的排泄物。
圈里的羊骚味被冲掉一大半,地面恢复了之前的砖红色,养羊的汉子推着一辆装满干草的双轮架子车在羊圈里转着圈。
“二伢子,来吃饭了。”
“昂,来。”
羊圈旁边厨房的烟囱已经吹起了浓烟,烟雾借着风散到空气里形成无规则淡黑色花瓣,烟囱周围无休止的高温,使得围绕着的冷气吃尽了苦头。
锅铲瓢盆碰撞的声音从厨房传到汉子和三叔的耳朵里,二人不谋而合地相视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跨步到厨房门前,撩帘子推门而入。
“霞,姑。”
“嗯。”霞姑摆放筷子的手明显顿了顿,那一声“嗯”似是鼻腔微颤而导致的空气振动。三大碗白菜煮馍粉条汤,一碟老咸菜,几粒花生米,饭桌上香气扑鼻,饭桌下老鼠打洞,桌子腿不停地咯吱咯吱响。
“霞婶子,老李头那边同意了,彩礼一到就娶媳妇。”
“吃饭吧。”
霞姑竭力抬高自己的胳膊,把手掌摊开在伢子的头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而傻伢子捏着筷子不停在碗底画圈,卷起一根细长的粉条又松开来,玩得不亦乐乎。
“霞——”
“嘘~”
霞姑轻抚着汉子头发的手在抖,屁股下的小凳子也在抖,低垂的眼睑快要掉在脸上,可她依旧笑着,嘴边的角度越来越大。
霞姑,人称霞短命,霞,指她的名,短命,指那英年丧命的男人。那男人的祖上是个富贵人家,胭脂翡翠铺子、怡红院潇湘阁、酒馆赌馆烟馆,素日里最不缺消磨时光的乐子。
一代代相传下来,那男人只能是个早衰的命,怨不得谁也怪不得谁。可怜的霞姑只是个贫苦农民的闺女,没裹脚不识字,偏生得俊俏,被那该死不死的短命给瞧了去。
两只羊、三只鸡和鸭的聘礼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只有大户人家才讲究得起的大场面,那男人未曾因为贫农身份而看低霞姑,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应有尽有。
那男人倒也不算太坏,新婚愣是在家里闷了三个月没有去赌管红院。只是这老人常说的天生野鸡成不了凤凰并非信口雌黄,霞姑她终究没逃过。
二伢子的爹出生后一个月,那男人就被漂亮姑娘勾走了,左拥右揽笑脸相陪,而当天夜里,霞姑就抱着啼哭的孩子回了娘家。
天公不作美,在半路上下起了雨,霞姑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走着。
“明天吧。”
“仓促——”
“他三叔,等不了了。”
三叔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看了看霞姑,又转头看了看伢子,使劲抹了一把眼睛后狼吞虎咽似的吃起了粉条。
3
“霞姑,不,穿。”
“脱了吧。”
听到霞姑的回话,养羊汉子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大红褂子,一骨碌爬上火炕偎在霞姑屁股后面。
霞姑戴起自己的老花镜,将绣花针在头发里捋了捋,一下扎进大红褂子的纽扣处,试衣时有颗纽扣有些松动。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两片厚唇微分离着,细细的针尖在轻轻颤动。
天微亮,奶主们未来,家羊已醒,养羊的汉子踏上了娶媳妇的路。
汉子和三叔并排走着,身后跟着两个吹唢呐的男子和一个画浓妆的婆子。三叔的手里牵着一只极肥的家羊,羊的脖子上一条大红色绸带,在四围灰蒙蒙的空间里,很是扎眼。
二九时节的早晨格外地冷,寒风夹着雪粒打在行人的脸上,似针扎一般刺痛。五人一羊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薄雾里,远处十字架的红光笼罩着自然万物。
新媳妇很美,粉嫩嫩的小脸蛋,眉间一点红砂,冻得发紫的小手里提着一壶烫好的酒,在一片纯白中装点不一样的风景。
那头极肥的羊卧到了别家的羊圈,别家的闺女成了自家的媳妇。吹唢呐的男子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唢呐的响声一声盖过一声,媒婆子的假笑声传到通往邻村的小道上。
“英子,咱们稍微走快些,叔心慌得厉害,伢子,你也快点。”
“昂,好”
由于走得太匆忙,三叔一路被滑倒好几次,每倒一次,额头上青疤的范围就要再大一圈,不过三叔似乎顾不得管它。
家近了,咩咩声穿越风雪游荡在空气中,而焦急的赶路人却突然停下了步伐,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
红色棉裙,红色棉鞋,黑色的长辫垂在脑后,头顶一袭红纱。洋洋散散的雪花散落在家门前那人的肩上、鞋面上,火红已成了暗红,垂下的衣袖边缘挂着几串小冰溜子。手里烧火棍似的拐杖紧紧踩着地面,眼睛瞪大,睫毛上结着一层冰霜。
“霞姑啊——”
网友评论
写的很完整,对人物的描写也很完整
(插一句,霞姑同虾菇——意为“皮皮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