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老太太又来住院了。”卷发护士说。
“哪个老太太？”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问。
“就那个反复进院出院的老太太。”
“哦，知道了，听说是从干休所转过来的。”唯一的男医生发声了。
“难道咱们这儿的条件比干休所还好?”短发护士发问。
“都那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这么折腾？”圆脸护士一脸不屑。
“不，这次入院是因为她需要体检了。那个爷爷挺好的，一直陪着。”说这话的医生正在录入我的信息。
“嘘——”其中一个小护士向所有的人发出了提醒，眼睛向门口撇了撇。
室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进门的是一对80多岁，头发已经接近全白的老人。
奶奶个子不高，身体消瘦得厉害，腰有点蜷缩，但神态安详舒服。
爷爷个子超过一米八，身体也比较消瘦，但给人感觉还比较硬朗，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看上去很有学问，左手拎着两个水杯，右手拿着一个女士包。
就是他俩呀，我认识，这是我们第二次看见。
第一次相遇是在楼下交住院费时，这两位老人排在我的前面。奶奶一直说东说西，抱怨疫情期间住院麻烦，办理住院手续的小姑娘手脚不麻利，这么长时间才办理一个……
并且转过头，自来熟地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家医院可有意思了，如果您入院时交现金，出院时退钱也会退现金，你说有意思吗？”
这时旁边的爷爷把水杯递过来说：“天热了，喝口水。”
奶奶拿过水杯喝水，才正式将谈话告一段落。
谁知我们又进了同一个楼层，进了同一个医生的办公室，也算是缘分。
我还没开口，奶奶早冲着我说，“你也住这儿，以后咱俩可以多说说话。”
接下来，房间的分配也特别有缘分，我们俩是对门。作为年龄小的，我首先去拜访了奶奶，她特别高兴。让我坐下来，一直往我手里递水果。她病房有一个刚从手术室出来的病友，我们就约着坐在楼道的椅子上闲聊。
奶奶好奇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我交代清楚了自己的职业、家庭住址、老公和儿女情况等。奶奶也开始长篇大论说自己。
“我家就是那幢黄楼，能看见吗？”
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出去，入目的黄楼目测，离医院不足200米。
“你家离医院这么近？”我有点惊讶。
“是呀。”
“那您还需要住院，有事通知都能及时赶过来。”在我心里，一直认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疫情期间住医院。
“唉，你不知道。”奶奶叹了口气，开始说了一个特别长，特别长的故事。
02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的一个地主家庭，因为成分不好，成了老姑娘都没有人上门提亲。看着曾经的小姐妹，一个个有了丈夫，有了宝宝，我越来越对自己的人生灰心。
白天我若无其事地干活，夜深人静的晚上，我越发感觉日子难熬，生活没有希望。
一天深夜，我拿把小刀轻轻在胳膊深处划了一下，钻心的疼痛让我忘记了不幸。第三天，又忍不住划了一下。第八天……这好像成了一个游戏，我一个人参加的游戏。
随着疤痕一道道的增多，几天不划，心里感觉缺了啥。让我发现自己出了问题的是，我正在自残时，妈妈推门而入。她尖叫着跑过来，一把夺过小刀扔得远远的，一边颤声说:“女儿，你干啥呀！”
说完搂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没见过妈妈这样伤心过，哭得都让人心慌。我连忙说:“妈，我再也不这样了。”
妈妈渐渐止住了哭声，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还疼吗？”
“疼吗？”好像不疼，我心慌了 ，但我不敢言语，认为这只是错觉。
第二天早上去野外挖野菜时，我不小心割破了小腿，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来，但我依然感觉不到疼痛，我的心被吊到了半空。
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故意拿火烧手，没有感觉。用脚踢墙，看着脚都肿了，不痛。头撞墙，头上都起了一个大包，还是没有一丝痛的感觉。我不是正常人了，我的心跌入了深谷，但没有可以诉说的人。
我那时候怕呀！
以后的所有行为，我都尽力避开人。
可惜，渐渐地还是有了流言：
“秀（奶奶的名字）前天竟然被撞破头也不皱眉，她不疼吗?”
“我昨天见狗咬秀一口，跑回家才开始哭，肯定不正常。”
“秀是一个怪胎，谁与她距离近，会被她吸取阳气。”
……
越传越玄乎。
爸爸妈妈知道了真相 ，常常自责是他们害了我。让我不忍心看他俩满含内疚的脸。
村里人碰见我，远远地就躲开了。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小河边，一坐一整夜。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放不下为我担心受怕的双亲。我知道，当我坐在河边时，他们在远远地看着我。实在抵不住困意，他们开始轮班。
我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孝，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03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又坐在小河边那块突出到河面的大石头上，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星一颗星亮起来，一颗星一颗星收回了光芒……
“喂，你好，我可以坐这儿吗?”
抬头看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这个青年我知道，叫航。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来村里劳动改造的，听说是上海人，还是个大学生。
“坐吧。”这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的人，我不舍得拒绝。
航在离我不远的大石上坐下。
两个孤独的心灵一起看着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白，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准备回家。
“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我的耳边传来航的声音。
“你说。”我转过身。
“听听我的经历。”航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调转开目光说：“可以。”
“我出生于上海的一座小白楼，上的是上海市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也是自己喜欢的上海交通大学。我的大学同学大多正在北京上海给国家做贡献，我却在这儿劳动，因为我的父辈在海外。”说到这，航停下来看我。
“你委屈吗？”我追问。
“说不委屈，肯定是骗人的。但我想说，生活大多时候不由自己选择，我们能做的就是顺应生活，好好活着。”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说了这么多，我俩也算熟人了，是吧?”航继续说。
“嗯。”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就是来劳动改造的。”
这一句话说笑了我，这几个月我第一次笑了。
04
傍晚的余晖下，我正弯着腰，背着一大捆柴禾，艰难挪动脚步，突然背上一轻。回头看，是航在后面托着。
清早赶到地里，昨天挖剩下部分，已经全部挖完了。不用猜，一定是那个高高的青年航。
其实帮干多少活。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你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理解你。
“航在帮助秀。”
“一定是那个地主女女缠上了下放大学生。”
……
村里又开始留言满天飞。
航再来时，我拒绝了他的帮助。当时航说了一句话，我特别感动。他说：
“嘴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但，人的路都是自己走，走舒服了才是正事。”
于是，我们俩继续互相扶持着，可惜痛觉还是远离着我。
航是堂堂正正机械工程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村里仅有的几台老机器，如果运转不灵，航一摆弄，跟新的一样。
“航真有本事，可惜怕在咱们村留不长。”村里人都说。
村长可能出于想永远留下航私心，给我和航保媒。
我们两个苦命的人成了一家人。
航认为我的丧失痛感，是心里作用。结婚以后，尽可能逗我开心，让我放松心情。写信让他大学的同学去大医院问。按照反馈回来的信息，天天晚上给我按摩。
你还别说，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疼痛了。当时我高兴地在原地蹦了几下。故意自己掐了自己几次，直到航握住我的手。
改革开放以后，各种机械逐渐涌入人们的生活。如拖拉机，三轮车……。航会修机械的名声传到县里，顺理成章调到了县农机局。后来，又因为航会改良各种机械，能解决许多疑难问题，调入了省研究院。我也跟着进了研究院。
我和航的生活越来越好，两个儿子如今一南一北，大儿子在广州，小儿子在长春，生活也还好。
05
听着奶奶的故事，我像是经历了着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奶奶的故事还没有完。
“去年开始，我发现的痛觉又开始出现反复失灵现象，偶尔还有记不起事的情况，并且越来越严重。来医院一检查，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说到这奶奶了下来，愣了一会神。
“尤其是翻过今年这个年头，这两种情况更频繁了。晚上脱了衣服，总能发现身上添了新伤。轻易不敢一个人出门，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候老伴被研究院临时叫去帮忙，我一个人在家，吃饭都成了问题。有好几次忘记关煤气，一着急，手都被烫伤了。”
奶奶伸出手让我看，右手手心一道长长的疤痕。
“您住院是因为——”我问出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我住院，是因为年有病友陪着，吃饭有医院食堂。他就可以不操我这份心，心可以轻松轻松。这一周，我老伴又被研究生叫去了。我在这儿，他可以放心干他最喜欢的。”
“干休所不好吗？”我的又一个疑问出了口。
“干休所比这儿环境好，可惜的是都是老人，我不喜欢那个氛围。这儿有年轻人，我想和年轻人在一块，有朝气，心情好。”
“别说了，来吃饭。”爷爷走过来说。
奶奶摆了摆手，跟着爷爷向病房走了。看着这双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我想到一个词，相濡以沫。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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