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增偷偷地将数只馒头揣进怀里,潜出厨房,直奔栓狗的暗屋,自陈老二被咬后,这暗屋便鲜有人来。
刚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湿漉漉的,罩着森冷,镜增扒开门缝,那狗紧惕地瞅住他。
“嗨,是我……”镜增小声与它招呼,唯恐它叫唤,那狗的眼神在黑暗中温和起来,不声不响地看他。
“先吃点东西吧,团里吃的越来越少,你将就一下。”镜增说着,将怀里的馒头倒出来,撑开门缝朝狗的方向一只一只扔进去,那狗看他一眼,伸出爪子将落地的馒头挠进怀中,未几,安静地吃起来。
镜增满足地看着它,不过三五分钟,一堆馒头便消失怠尽,镜增看那狗又盯向他,愧疚地摸一摸衣兜,“对不起,我只藏了这么多。”
“你先委屈一下,我再想办法救你,你太凶了,名声这么坏,不会有人来救你了,大伯二伯都说要弄死你,怎么办呢?”镜增忧虑着,轻声与它诉说,他蹙眉看向门间三把大铁锁,又望向狗身上紧缚的铁链,神色绝望。
“我要是后羿就好了,用射太阳的箭来射这些锁链,让你走得远远的……”他自言自语,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正凝神间,忽听身后有人说话,他惕望一眼,连忙躲起来。
来人正是他爹和他大伯,两人竟意外地给狗送吃食来。
“好了,吃这一顿,让它好好上路吧。”陈老大道一句。
陈老三打开门间铁锁,用一只长棍将食盘推到那狗面前,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似怕手中的长棍导了电。
“这等恶畜,解决就解决了,还给它送什么吃的!”陈老三边往里面戳食,边愤道。
“当初我让你们不要妄动,你们不听,这岂是一只普通的畜牲?”
“大哥,你什么意思?”陈老三疑向老大。
那日我去豆脑摊吃早,便已注意到它,这厮心智沉稳、毅力深厚、进退有度,加之满身的刀枪之伤,无数次大难不死,岂是你我所能控制。”
“大哥,你这话……”陈老三悚然。
“早前在军中,我见过一种军犬,用极上等的犬种,从小训练,跟在军营中,战前侦查,战中防御,能力远大于普通士兵。军中的训犬师讲,有些犬军训练得当,可以成群结队独立作战,几百只犬军能攻陷数千人的劲旅。不过,我行旅生涯中,并未见过真正神来的战犬,当日见了这犬,我立即想到此事。”
“难怪,这狗这么难弄,那日去盗它,二哥投了那么多肉包子,他嗅也懒得嗅,逼得二哥挖空心思把麻迷散做成气状去施放,纵是这样,也是它负重的时候突袭才得手。”
陈老三说着,看向坦然进食的狗,忽感脚底生凉,“畜牲,都这时候了,还吃得这么坦荡,不知死活么?”他轻喝道。
“它经历的死局,比你我多得多,怕早已是家常便饭。”陈老大哼一声。
“可是,大哥,当日老二想弄这只狗时,你为何不讲这些?”
陈老大看老三一眼,“老二的脾气你不知道?我若讲这些,激起他的猎奇心,恐怕他连偷都省了,直接去抢。”
陈老三听着,黯然点头,“也怪如今生意不好,他做多了奇畜的梦。”
“老李找房子的事怎么样了?”低首片刻,陈老大续问。
“昨天出去了,还没回,应该快了。”
“得尽快,岳阳桥这片不能呆了,我今日去内城,满城都是寻犬的告示,左右邻居已对我们起疑,这事要速办。”
“嗯!”陈老三点头,“搬到郊外,就不便进城营生了。”他提醒陈老大。
“先避一阵子,津城受战火惊吓,百姓早失看热闹的兴致,加之天冷,街上也没什么人,如今老二伤着,哪能出戏。”
“也是,既如此,还不如早点回南边,那里暖和,也比这里安稳。”
“我何尝不想,只是船票难买,只能等时机了。”
待爹和大伯一行离去,镜增从旁出来,更添愁绪。二伯已叫嚷多日要弄死这狗,听爹和大伯刚刚的意思,是真的要动手了,它茫然看向门内,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睡去。
“你怎么这么笨呢?”镜增看着它,焦虑不安,“我不要你死,不要!”他兀自念着,呜呜地哭起来。
吃过晚饭,镜增缠着他娘要“溜溜弹”,岳阳桥边许多小孩儿都玩这东西,他娘见天晚,承诺明日买给他,可他一直死缠着,她娘没办法,只得出去给他买。
见娘出去,镜增取了一只手电筒,飞速从后门逃出,大伯说满城都是寻狗的告示,如果能找到告示,他就可以告知狗的主人来救它。
街上灯火黯淡,沿街的人家门窗紧闭,天寒地冷,步履湿滑,镜增全无方向,他只朝着房屋与灯火密集的地方跑去,一路用手电筒寻照。街头巷尾的启告一层粘一层,他也识不出几个字,这时他才懊悔自己平日没有多识一些字,看着这些红黄蓝白的纸页,一律不明就里,正懊恼间,却见一张白告下方粘了一张画相,近看时,正是家中锁住的那只狗,他一时欣喜不已。
片刻喜悦后,立时愁上眉头,画相上方有两张纸,一张粗字一张细字,粗字那一张他完全无法辩认,细字那一张他倒能勉强认一些,看着那上面的文字,他急得只跺脚,心知最下方那两行就是失狗人家的地址,可就是认不全。无奈,他只得将细字那张撕下来,小心地叠好,准备就近找个识字的人辩认,刚刚揣完纸,转身时,倏见一人站在身后,他一惊,看向那人,那人扬起强光电筒,紧紧照住他,逼得他连连捂眼倒退。
“在干什么!”那人厉问,镜增松手窥他的面孔,原是一名警员,他立时如遇救星,“叔叔,帮我个忙!”他摊开刚刚撕下的纸,“您帮我认认,这上面写的什么?”
章仕晋看一眼摊开的白告,犹疑地扫视孩童,“你认这个干什么?”
“我想找它的主人,这狗很危险,等着他去救。”
章仕晋想到自己家里与他等大的儿子,心底不觉好笑,孩子们听多了英雄故事,时时想自己做英雄。
“你家住哪儿?”他耐心询问。
“北城岳阳桥下。”
“好,这张纸交给我,我会通知它的主人尽快去营救它,你赶紧回去,保这条狗在主人到达前,不要出意外。”
“真的?”巨大的惊喜袭来,镜增一时失重,晃荡着仰望警员。
“真的。”章仕晋眼也未抬,收起白纸放入口袋,“快回去吧,在狗救出之前,你要先保住它。”
“嗯!知道!”镜增重重地点头,踉跄着跑向归路,跑了几步,又不放心地折回来,“我家住在北城岳阳桥下,叫奇侠马戏团,您要尽快告知主人,一定要快!”他顿了片刻,把大伯即要搬家的事从嘴边咽回。
晚九点,章仕晋巡城完毕,换衣时口袋里掉出一张白纸,他扫一眼,不觉沉默。
十天前,南城葫戎街赵氏豆脑铺的少年前来西靳治安所报案,找到他的同事老何,他其时就在旁边。少年拿着两张纸请治所帮忙寻犬,一无进贡、二无报酬,同事老何一顿斥骂,把他轰出去。章仕晋认得这少年,他的儿子独爱喝这家的豆腐脑,他经常去赵氏豆脑铺,总能看见这少年和犬,当日他看了少年的寻犬告示,本能反应是:“别找了,免生事!”
这犬与少年在南城数年,没少引人注目,打主意动脑筋的人从未断过,当中出了多少事,这狗也没丢,如今这狗丢了,只有两种可能:一,团伙行为,人多势众蓄意抢掠,若如此,对方定早有防备,少年即使找去,也是羊入虎口,狗注定找不回,人还保不定出事;二,狗自己走丢了,若还活着,它迟早能回来,若死在外头,凭它彪壮的肉身,哪里还寻得回来,早成了饥民盘中餐。
他看着少年被轰出去时的绝望神情,不觉走出去劝他两句:“如今世道,人出了门都难保命,狗出了门,更没结果,回去吧,好好做营生,把自己管好,等长大一些,再养一条。”
“不、不……”少年出奇不意地咆哮,倒在墙根痛哭,那面目,惨不忍睹。
回想片刻,他将纸捻起来,扔入废篓,若是前两年,这就便的忙,他怎么也会帮,如今,看似帮忙的事,实则常常起祸,烽烟四起、人心惶惶,祸福旦夕之间,最好的帮扶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镜增从外面回来时,满团的人都在寻他,他娘见到他,忍不住揪到屋里一阵痛打,待她打累了,刚歇一口气,镜增立即问她:“娘,那狗还在吧!”
“你是不想活了!”女人气得肺炸,抡起鸡毛掸又要打他,镜增左手掩着屁股,把右手伸出来,“娘,打这儿吧!”他到不是疼,只是隔着这几层厚棉裤,打在他屁股上隔靴挠痒,反倒把他娘累得够呛。
“叭!”她娘一杆抽到他掌心,他嫩红的手掌立见肿赤,她娘看着心疼,气恨地咒骂:“该死的狗,明日便惹不了事了!”
“娘,你说什么?”镜境紧张问她娘。
“说什么,那狗这会儿已经去见阎王了!”她娘气道。
“啊!!”镜增惊恫,甩了他娘直奔院中,路过前堂时,他爹与一众人正在堂中说话,见他风一般袭来,立即喝住:“镜增,往哪儿去?”
“爹,那狗死了吗?”镜增猝然刹住,凄绝地转身。
“这是你管的事吗,还不睡觉去!”
“你们把它杀了?”镜增站直了身体,掠向众人,未几,恨恨地盯住陈老二。
“兔崽子,你造反了!”陈老二愤对他的眼神,怒骂。
“好了,老三,你带镜增回房吧,天太晚,明日再议。”陈老大沉声道着,遣散了众人。陈老三捉着镜增的手,把他拖回去,迎面碰上追过来的镜增娘。
“我说,你们折腾这么些天,那狗到底死了没有?”女人看着陈老三,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再说吧。”陈老三拉住她。
“怎么,你们一屋子爷们竟弄不死一只畜牲?”女人蔑问,陈老三未答她,扯着娘儿俩低头回房。
进屋,陈老三关上门,惑道:“难怪大哥说这狗不同寻常,还真是奇了,我们用了这么多年的麻迷散,对它毫无作用!”
“怎么?”女人疑,“你们上次不是用这东西把它放倒的吗?”
“上次是老二趁它挑担时偷袭,这狗辨味时嗅了一口,不小心被放倒,未想这次,它竟用起闭气功,房间里灌满了麻迷散,他闭气半小时,硬等药散了才呼吸!”
“有这种事?”女人大异,“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今天全程在场,绝无错失。”
“这倒奇了!”女人朝脚下看一眼,“那你们,是弄不死它了?”
“也不一定,适才正在商议这事,不过是要多耗些力气。”
“你们准备怎么办?”
“让章方兄弟镖射……”
“啊……爹,不要!” 镜增听到此,抱住他爹的腿,哭泣着乞求。
“行了,不许再闹,你今天惹了多少事,爹还没打你。”
“爹,你打我!”镜增撅起屁股,“你们放了那只狗吧!”
“他既不怕打,你就狠狠揍他一顿,这崽子,越来越野!”女人看着镜增,咬牙切齿道。
镜增被打一顿,锁在房间里,他无奈地对着昏黄的灯光泣诉,唯一的希望,便是警察叔叔尽快把信息传给狗主人,令他们及时来解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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