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情
――他睥睨江湖，一人一剑啸天涯，孤酒暗殇祭明月，本想此生无爱无恨一场空，殊不知，他与她逆境相逢，终输给那惊鸿一瞥，至使一眼万年，万劫不复。
文|风潋夜
01
呼啸的狂风袭卷着戈壁上的黄沙，一层，一层，荡起碎石飞滚，无情的砸在他破烂不堪的布衣上，他提着剑步履艰辛的踩着脚下的尘沙，一步一个重重的脚印，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头炙烤的他大汗淋漓，眼前的景象似乎越来越模糊，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不能倒下去。一旦倒下，他会死在这大漠之中，连尸体都会被黄沙残忍覆盖，纵使经年，亦无人问津。
他就是大历国声名显赫的捕快燕无痕，然而，在他眼里，再高的名声都不如一壶小酒来的痛快。
这一次，圣上传下旨意，全国通缉江湖第一女魔头叶倾澜，半柱香时间，经各个郡县地方官的协助，皇榜贴满大街小巷，然而令人疑惑的是，江湖正派反派竟无一人敢掀下皇榜。
叶倾澜，邪派竹雨宫宫主，一生杀人无数，残忍嗜血，聪明狡黠，全武林各派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皇榜刚张贴出去的那一天，燕无痕正在酒楼抿着小酒，楼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叶倾澜的画像前指指点点，燕无痕绕过屏风，站在二楼小窗旁俯视着人群，目光一扫而过，这群人竟然都是些普通老百姓。
燕无痕嘴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之意，曾经那些争着抢着要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的武林英雄，迫在眉睫之时怎么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
呵……
燕无痕回过身，坐回雕花椅上，继续抿着酒杯，眼里映着波澜不惊的淡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一个捕快而已，他也从未有过什么远大的抱负，他看着杯底的酒，嘴角蔓延一丝玩味，末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于叶倾澜这个名字，燕无痕多少有些听闻，三年前响彻江湖的少林寺易筋经被盗一事，后调查出盗走易筋经的贼正是竹雨宫的叶倾澜。
喝完小酒，月影爬上楼台，燕无痕望着天边的残月轻轻吐了一口气，胸口泛起一丝莫名的怅然，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他眼眸微微一瞟，官兵来了。
02
皇宫大殿之上。
大历皇帝面不改色的坐在龙椅上，冷声道：“爱卿，捉拿那女魔头的任务朕就托付给你了，朕知道你的师父是当年名震江湖的无崖子，这任务交给你朕也放心，爱卿应该没有疑义吧？”
站在大殿之上的燕无痕面容上没有一丝变化，未几，他抬起胳膊抱拳：“臣接旨。”
迎着萧条的冷风，绕过繁华的宫殿，燕无痕目不斜视的退出了皇宫，身后的锦绣江山于他而言终究是过往云烟，他一生只做捕快，一生听命于圣上的捕快。
他心知肚明，有时候，爱卿这个词，爱着爱着就死了……
这世道，有一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接到任务后，燕无痕就开始各处打听叶倾澜的足迹，三天前，他接到叶倾澜仇家的飞鸽传书，说叶倾澜带着整个竹雨宫的人劫了邻国送往西域的官银。
信上还说，叶倾澜等人在回来的路上发生意外，整个竹雨宫的人无一幸免，全部葬送在了沙漠风暴之中。
看到信后，燕无痕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往了沙漠，因为圣上旨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03
头顶上的日头越来越毒辣，视线越来越模糊，燕无痕独自一人行走在大沙漠之中，这一刻竟然显得那么渺小，现下，世界仿佛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狂沙和此时此刻不堪一击的他。
水袋，对，他还有水袋……
迷迷糊糊间，燕无痕抓了一把腰间的水袋，这一动不要紧，现下虚弱的他却被这幅度稍大的动作带的摔倒在地，身子一倾，他重重的砸在了尘沙之中，狂沙无情掠过，他就这样从坡上滚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似乎没有那么炙热了，他艰难的睁开了眼睛，靠着意念撑了下来。
这时，他头微微一侧，不远处竟然躺着一位紫衣姑娘。
他撑起身子吃力的迈了过去，将紫衣姑娘揽入怀中，轻轻的晃动她的身子：“醒醒！醒醒！”
怀里瘦弱的女子轻的恍若一片鸿毛，燕无痕将她挡在脸上的发丝剥开，这才发现，她的整张脸都被黄沙弄脏了，看不清容颜。
“救我……救我……”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求生欲望，紫衣姑娘的手指动了动，燕无痕知道她不想死。
不知为何，在这种逆境相遇，燕无痕竟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悟，他摸了摸腰间的水袋，发现它还在。
于是，他再没犹豫，打开水袋喂给了她……
终于，她醒了过来，睁开双眸的那一瞬间，燕无痕仿佛在她顾盼生辉的眸里看到了一片希望的绿洲。
她的眼睛很美，仿佛天上月一般，泛着深不见底的幽光，这一刻，燕无痕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诗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和她投缘。
“是你救了我？”紫衣姑娘望着燕无痕轻声道。
“嗯。”燕无痕望着怀里的人儿，心尖泛起一丝莫名的动容。
紫衣姑娘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四周，像是在自言自语：“可笑，我竟然还活着……”
她泛白的嘴唇微微一勾，三分凉薄，七分嘲讽。
“你是谁啊？”紫衣姑娘声音依旧不冷不热，也没有丝毫想道谢的意思。
瞧见她这样子，燕无痕不但没有怒意反而想笑，他淡淡笑了：“我叫燕无痕。”
怀里的姑娘怔了半秒，点头：“哦。”
音落，她又补了句：“你好端端的，为何来这大沙漠中？”
见状，燕无痕笑意更深了：“那我也来问问你，你好端端的，为何来这大漠之中？”
紫衣姑娘面不改色道：“我是被贼人捋来的，半路上沙尘暴，他们都被狂沙吹的不知踪影了，也就我命好的，被你救了。”
“命好？被贼人捋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叫命好？你还真是乐观！”
“你说的对，我这人就是乐观，活一天就开心一天，因为没有什么比活着难。”
听到前半句时，燕无痕还在笑呵呵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禁皱起了眉：“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难？”
紫衣姑娘只是扯了扯嘴唇，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她不愿意说，他倒也不问。
将她搀扶起来后，燕无痕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紫衣姑娘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说道：“燕无痕，你就这么信我？”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口说说。”
“嗯，走吧。我带你出去。”说罢，他牵起了她的手。
她背脊微微一僵，道：“你都不问问我我是谁？”
“你刚刚不是说了。”
“嗯，那好吧。那这次换我问你。”
“好，你问。”燕无痕拉着她的手踩着尘沙一步一步前进，这个时候，日头没有那么毒辣了，风沙似乎也小了。
“你是那个名震朝野的捕快？你为何会来这里？”紫衣姑娘好听的声音让燕无痕心底悄无声息蔓延一丝温暖。
“来抓女魔头。”他实话实说。
“哦，就是那个竹雨宫的女魔头？”
“嗯。”
“那她是在这片沙漠里？”
“嗯，但我想我应该是找不到她了，这么猛烈的狂沙，估计早把她的尸体掩盖了。”燕无痕张望着四周，似乎在找捷径。
“那她可真不幸，我就不一样了，有你救了我！”说罢，紫衣姑娘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悦耳。
闻言，燕无痕脚步一顿，转过了头，盯着紫衣姑娘打量许久，半晌才道：“你……该不会是叶倾澜吧？”看身型，与画像有些许相似。
紫衣姑娘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是那个女魔头呢，我若是她，早把你杀了。”
“哈哈，也对，我怎么能把你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联合在一起。”说笑间，前方迎来了一片沙漠绿洲。
“你快来，沙漠绿洲！我们有救了！”紫衣姑娘欣喜若狂。
“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燕无痕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第一次这么开心，他想，他的快乐一定是在遇到她之后才开始的。
04
可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刚到了绿洲，紫衣姑娘藏在袖子里的刀便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腹部，当了这么多年捕快，他对白刃是敏感的，那把刀并没有重伤他的腹部，反倒是他的心莫名其妙的痛了起来，深入骨髓的痛，绝望中带着可笑。
“为什么？”他看着她纯净如水的眸，怎么也想不到这把刀会是她插进来的。
“燕无痕，要怪就怪你太傻。”她冷笑，用清水将脸洗干净，那张绝世的容颜展露在他面前时，他嗤笑一声，竟然是她……
她竟然就是那个他苦苦寻找的女魔头叶倾澜，他还在幻想和她投缘？呵呵，什么缘？一段孽缘罢了，他竟然还痴心妄想了起来，真是可笑……
“以后，不要再这么愚蠢了。”她绝情转身，留下浑身血迹的他，决然离去。
那一刻，燕无痕发誓，下一次，他再遇见她时，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半个月后，他们再次相遇，这一次，她劫了朝廷一品大臣送给丞相大人的生辰纲。
这一次，他带着众将将她团团围在森林深处，他一步步向她逼进，嘴角挂着讽刺：“叶倾澜，没有想到你一个人也能将这生辰纲劫下来？”
她仰天长啸，大笑过后，她望着他，她脸上的表情让他莫名有些疼痛，她冷笑：“这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事先安排好了，我又怎么会这么顺利的就劫下了生辰纲，又怎么会中了你的圈套被你逼进这森林里。”
他走近她，抬手无情的捏住她的下巴：“你是邪派，我是正派，正邪不两立。”
她笑了：“何为正？何为邪？当年朝廷草菅人命将我弟弟乱棍打死时，怎么没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说这番话？”
他一怔：“你说什么？”
“从小我与弟弟相依为命，后来他被朝廷大官陷害，被当今圣上下旨乱棍打死，那个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和我说这番话？呵……后来，我努力学习武功，盗了少林寺易筋经，练就一身绝世神功，劫富济贫，杀尽天下道貌岸然的之人，可是，为何我偏偏就成了你们世人口中的女魔头？至始至终，我叶倾澜从未杀过一个好人！”
叶倾澜眼中划过两行清泪，决然的看着燕无痕，不想再说什么，只道：“你将我带走吧，我早就说过，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难，既然谁都不想我活下去，那我选择去死。如你们的意，我死了，倒也清净。”
“放她走！”燕无痕怒喝一声，音落，他决绝的转过身去，大步朝着森林外走，徒留叶倾澜一人震惊的站在原地。
森林里洋洋洒洒的叶子落了一地，叶倾澜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几千众将，日夜守在这森林附近，只为活抓她，如今，他竟然放了她……
就在燕无痕的身影快要淡出她的视线时，她大声喊道：“燕无痕！我叶倾澜今生今世还欠你一条命！我这辈子最讨厌欠别人的，下一次，你再遇见我不许心慈手软！”
她知道，这一次他放了她，朝廷很难放过他……
燕无痕的脚步一顿，背影竟有几分凄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抬脚，良久，他猖獗回应：“好！叶倾澜你听好了，若你下次再被我捕到……我燕无痕绝不心慈手软！”
05
再次相遇并没有来的那么漫长。
圣上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下令斩杀燕无痕，燕无痕也没有多少意外，他知道，他这个爱卿很快就要成为死卿了。
刑场上，一抹紫色的身影驾着马冲冲赶来。
那一刻，燕无痕望着人群中的鲜衣怒马，眼眸一暗，他无疑是懂她的。
他对着人群大声喊道：“我燕无痕死不足惜，快哉快哉！”
其实，他只是想告诉人群中那个傻女人，不要救他。
“刀下留人！”叶倾澜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在他胸口重重一击，音落，人群中走出一位绝代风华的女子，容颜倾国倾城，一身傲骨坦坦荡荡。
“放了他，一命换一命。”她面无表情道。
许久，刑场之上的官员才反应过来，立即派人将她捉拿归案。
叶倾澜自首后，案子交给大理寺重新审理了一遍，这一次，燕无痕被无罪释放了。
天牢中，叶倾澜一袭白衣，面色苍白的站在石阶上，病态中竟透着一丝道不出的美。
燕无痕带着饭菜来到了天牢，他看着她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终究不肯承认你是爱我的吗？”
她苦笑：“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了，对，你捕的不仅是我的人，更是我的心……从你救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或许，那个时候我会带你离开世俗的喧嚣。”
“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她笑容依旧苦涩，将他拿来的饭菜打开，漫不经心的吃着。
“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饭菜了，你不陪我吃？”她的语气没有一丝喜怒哀乐，好像灵魂早就被抽离了。
“我会带你走，我会救你的，相信我……”他攥住她握住筷子的手，骨节发白，眼眸里泛着红，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遇见你时我才发现，之前的二十五年，我都是在杀戮中虚度光阴，二十五年之后，我的灵魂一直尘封在遇见你的那片戈壁上，从此再没有来寻我的肉体。叶倾澜，我爱你……”他第一次说情话，笨拙又刻骨。
她放下筷子，绝望的摇了摇头：“这世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叶倾澜天生傲骨不服输，灵魂尽头，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一怔，似乎猜到了什么，声音颤抖：“你说？”
“杀了我。”
“不可能！”
“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别做梦了，我没死，你也不许死！”他怒了。
“我叶倾澜天生不服这些做官的，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愿死在做官人的刀下，时间也快到了，我也快上路了，燕郎，杀了我……”
这一声燕郎让他的心都软了，他眼角划过一滴泪，砸在了她的手心上。
她说：“燕郎，下辈子，你娶我，我叶倾澜风风光光的做你的妻子。”音落，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
“好。”他颤颤巍巍应道。
“燕郎，送我上路。”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递给燕无痕：“杀了我，求你了……”
燕无痕接过那把刀，他不知道他是用尽了怎样一股劲才狠下心，推动了刀子……
……
白刃插进她的身体，鲜血淋漓染红了她的白衣，让她在生命最后一刻也绽放出了那么妖娆美丽的姿态……
仿佛穿上了鲜红的嫁衣，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只为嫁给他做妻子……
她凝视着他的目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他的手臂，一字一句深刻道：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活着就是最美好的事情，遇见你之后，我这才发现，你比活着更重要，我叶倾澜不会说什么甜蜜的话，我只希望以后你能代替我好好的活下去，还有，别再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傻瓜……”
她再没有一丝力气，呼吸也好像不听话了一般，身体瘫软倒在了他的怀里，就好像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没有哭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僵硬的将她揽在怀里，无声无息的哭泣，他吻了吻她美丽的唇，轻轻唤了句：“倾澜，来世，我娶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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