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仕晋就着午后换值的时间,去了趟他爱人所在的“万安”轮船公司,上头托他代买两张船票,他爱人便在轮身公司的票务口工作。
票务厅里冷冷清清,他爱人看到他,连连出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买两张船票。”
“还哪里有票,这月的票早售空了,下月的票还没出来。”
“那你帮我预留两张。”章仕晋说着,给她一张字条,女人点了点头。
“你下午下班早点去接锦儿,他这两天咳嗽,早上还有些发烧,你接了他去诊所看看。”“嗯,好,我下午跟同事换一下,早点走。”
“对了,我今日碰到件怪事,”他爱人似想起什么,“葫戎街姓赵的那个豆腐脑铺,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
“这铺子好多天没开张,锦儿一直念叨他家的豆腐脑,我早上出门买早时,顺便拐到那儿看了一眼,结果看到那条大狗坐在门前,身上拖着数条大铁链,满身的血块,我看那家的孩子好久没露面,不会是出事了吧?”
章仕晋盯住他爱人:“你确定是他家的狗?”
“似这般壮硕奇形之物,津城还有第二只?”女人反问。
“好,下午我去接锦儿,你记得给我留票,赶紧回去做事吧,我先走了。”章仕晋说着,急急离去。
女人有些诧异,盯看他的背影,口中喃喃着,摇摇头,回到窗口处。
章仕晋一路小跑往北城岳阳桥赶去,早上那寻犬的少年离去后,他担心他势单力薄被马戏团欺负,遂专程跑到北城,给管辖岳阳桥的花街治安所递了信,说奇侠马戏团可能要滋事,他其实是递的假信,无非要他们去镇场子。
这事才过去四五个时辰,他心里还隐约牵念那少年是否寻到狗,结果这会儿他爱人告诉他狗已回去,若狗已回去,那少年上门去寻狗,必定凶多吉少,当务之急,得尽快把他找回来。
他一路疾奔着,路过樊阳正街时,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看时,正是那少年。
“哎……”他猛舒一口气,停下来,气喘嘘嘘地看那少年,那少年正在路中向人询问什么,他亦不知少年的名字,见他活着,忽觉极大的安慰。
“嗨,找到狗了吗?”他走过去,拍他的肩。
“是您!”少年惊道,污血满布的脸,露出意外惊喜,“正在找,就快了!”
“别找了,赶紧回家,它回去了!”
“您说什么?”少年盯住他,血红突胀的眼圆睁着。
“那狗先回去了,你快回去。”
“真的?”
“真的。”
少年拔腿便跑,未几又返回,向他深鞠一躬,继而消失在下午的寒流中。
帅狼端坐在门口,身前堆满街坊邻居送来的食物,它一点也没有动,双眼冷峻地巡视左右街道,从昨到今,十几个小时,连坐姿也没换一下。
齐太太站在它身旁,默看着它,心酸不已,未几,她儿媳圆芷过来,齐太太抱住她,伏在她肩头落泪。
“妈,别难过,诺西昨天已经报案了,冶所收了三枚大洋,答应帮忙找到鲁瑜。”圆芷慰她。
“警察哪里靠得住,他们不害孩子就行了。”齐太太啜泣。
“妈,往好处想,他前几次出去,不都回来了么?”
“说是这么说,”齐太太难过,“我该拦下他的,他一个孩子,天寒地冻,出去这几天,谁知会遇到什么,想想我心里就揪得疼……”
“好了,妈,风大,我们先回屋。”圆芷搀着她欲往里走,碰上出门的邻居,见齐太太双眼湿濡,知她是忧心鲁瑜。
“还没回来?”邻居怜悯问一句。
“没有。”齐太太摇头,又次哽咽。
“唉,几月前还热乎的一家人,如今就只剩一条狗了。”邻人望向悬挂“赵氏豆腐脑”的门面,凄凉地叹息。
“这门面就这么空着吗?已经欠赁了,孩子回来也付不起。”邻人叹息间,问向齐太太。
“先等等吧,等孩子回来再说,诺西已去治所报了案,希望能找到孩子。”
邻人勉力一笑,无奈道:“治所?哪有希望……”
两人正说时,圆芷一声惊呼,“妈,你看!”齐太太循声望去,但见端坐一日的帅狼利箭般冲向街心,远远的,一名少年亦奋力迎向它,细看间,正是鲁瑜。
齐太太双腿一软,倏尔泪如雨下。
“帅狼!”鲁瑜站在它跟前,唤着它,劫后余生的恍惚,帅狼走近他,温柔地端视,未几,低头舔止他破蔽的鞋尖、慢慢地,顺着他脚背、裤腿、裤管,一路舔上去,直至他手心。鲁瑜呆立着,忽尔跪倒,抱住帅狼,爆裂地恫哭。帅狼紧倚着他的头颈,柔软地摩梭,舔砥他涕泪横流的脸孔,拿自己的鼻、耳、嘴、所有突出的五官舔止这少年的伤痛。
鲁瑜哭得筋疲力尽,坐在地上,砥住帅狼的身体抚摩它,手摩到它屁股处,忽觉有异物,惊看时,竟是一把刀匕插在它身体里,匕身全部扎进去,只剩手柄藏在它厚重的金毛间,鲁瑜忍无可忍,再次恫哭,“帅狼,你受了什么苦!”
帅狼回望它,沉默着,只拿温暖的眼光注视他,未几,再次舔他的眼泪,鲁瑜抱住它的脸,在上面拼命亲吻,似为这十几天来,它所受的非人之苦,深深的愧疚与补偿。
晚间,圆芷送兽医离去,鲁瑜独在屋中为帅狼清洁梳理,它温顺地躺在床上,暖色的电灯照在它洁净的金毛上,鲁瑜看着它,终于笑起,一种重生的喜悦,两个身体温暖地偎依,鲁瑜见它脚上还有一点伤,忙为它涂了药,取纱布一圈一圈地缠起,帅狼的头搭在鲁瑜腿上,看鲁瑜一松一紧专注地拉扯纱布,打结的时候,帅狼略折着头,痒痒地舔砥他轻翻的手,鲁瑜将它的头按回自己腿上,它又调皮地折回来,再次舔渎他,鲁瑜被它舔得痒丝丝的,忍不住笑起,顺势托住它的头,凝视着,轻斥一声:“别闹,我看看其它地方还有没有伤。”
齐太太做好了饭菜,给鲁瑜送过来,看他正在与帅狼逗玩,未打断他们,站了会儿,把饭菜留在桌上,便离去了。出来时碰到东街的老许,又过来询问租房的事,老许的亲戚来津城做生意,看中齐太太这处门面,他知道赵氏二老变故,如今留下这少年,定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面,于是隔三差五来问,希望齐太太早点把它转出来。
“老许,再等一段吧,我还没整理好。”齐太太歉意地向老许道。
“我说太太,这种正街的门面,你免费给小孩儿住着,是什么算盘呢?”老许不解。
齐太太看他一眼,未回答他,只道:“对不住老许,我还有事,等收拾出来我捎话给你。”说完匆匆走了。
回到屋里,圆芷正在收拾家务,见她这么快回来,不觉疑惑,“没跟孩子说会儿话?”
“没有,孩子刚回来,折腾了这么多天,我看他也累了,先让他休息吧。”
“也是,”圆芷低头应着,沉吟了会儿,续道:“刚刚出来时,兽医悄悄跟我说,帅狼这刀匕取得他心惊肉跳的,它身上浑身是伤,没一块净皮。”
“帅狼本就不是普通的犬!”齐太太叹息着,自坐下来,圆芷解下围裙,亦陪齐太太坐下。
“赵氏二老赁这处门面,也有六七年了吧?”齐太太问圆芷。
“嗯。”圆芷点头应她。
“往后这一小一犬,该怎么办呢?刚刚老许又来问我铺面的事,铺面我若收回,鲁瑜怎么营生?”
圆芷低头未语。
“赵老爹是七月中旬走的吧?”齐太太转首又问。
“嗯,七月中。”
“四个月了,这年头,一去四月音讯全无,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何止您这么想,”圆芷叹息,“想当初赵老太太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她也不会天天往尸场跑。”
“唉,说起赵老太太,我这心里又是痛,她死得太屈了。”齐太太哀叹。
“是啊,可怜了鲁瑜这孩子,硬是把赵老太的尸体赎回来安葬,这哪是十三岁孩子做的事!”圆芷也跟着喟叹。
“所以,你叫我怎么跟孩子开口,这孩子不到四个月,接连失去双亲,我如今再叫他搬出来,不是把孩子往绝路逼?”
“妈,我明白的!”圆芷慰着她婆婆,“昨天我跟诺西说了,我们家也不紧这点门面钱,先让鲁瑜安心呆着,后面边走边计议。”
“嗯。”齐太太点头,“这样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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