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想起30年来,组织被迫充当慰安妇的受害者诉讼日本的事时,陈厚志这样说:
那时候年轻,想法很幼稚,想替她们讨回公道,三十年过去了,没有得到一分钱赔偿和道歉,阿婆们的事全国人都知道了,现在想来,我宁愿从来没有惊扰她们。
导演郭柯在知乎上说,把这些老人当作亲人去看待,你的拍摄就有了分寸,问题就有了底线。
于是《二十二》平静而克制,每当要进入最核心的部分——日军的暴行,就会在阿婆们的泪眼婆娑,和「不讲了,不讲了」「不说了,我说了不舒服」「记不得了」的只言片语中戛然而止。
看完你会发现,全片的主题不是挖掘过去,而是活在当下。
阿婆们大多出生于192X年,这意味着被迫充当慰安妇时,她们还是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姑娘,如今已是九十高龄。
日本侵华期间,中国有20多万女性成为受害者,直到今天,已知的幸存者只剩下8位。
电影不曾讲述她们屈辱的细节,没有波涛汹涌的情绪渲染,但透过零散琐碎的生活日常,我们或许可以知道,她们为什么能活到今天。
为什么能活到今天?
因为除了痛苦,生活里还有光。
林婆婆住在养老院,因为往事,她不能生育,没有儿女,腿脚也坏了。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罕见的有头脑和胆识。
日本人要娶她,她就假装答应,随军期间一箱一箱地偷子弹补贴我军,逃出来后还组建了女子作战队,编了抗日歌谣,拿枪崩了两个日本士兵。
你看她的样子,不是老人惯有的慈祥,而是刚毅。足够为她在苦海中撑起一叶小舟。这样的人,实在不需要别人的眼泪。
养老院的生活平静中渗透着小乐趣。
她早上起床了便搬着椅子坐在门口,有隔壁的老头找她尬聊,吃饭吗?不吃不吃。喝酒吧?不喝不喝。你吃多少?三勺饭。还不够我吃一碗……
退休教师来看望她,她念叨自己的勋章和钱被人偷走了,气愤得很。
他绕到林婆婆背后,从一堆棉物里翻出她的勋章盒子和钱,嗔怪般说:「是你自己藏太深啦!」
林婆婆反复确认东西都在后,仰头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然后便笑开了,像个孩子。
李婆婆说,她的儿子女儿都给她钱,他们没钱了自己也给他们一点,她没饭了他们给饭吃,饿了就去外面找些柴,自己生火做菜。
电影里她去屋外找了几根枯树枝,用干草引火起了一灶,番茄切成小块,丢进沸腾的水里,再放下宽宽的面皮,她胃口不错。
村里的小孩喜欢围着她闹,叫她「奶奶」,她高兴时又生一次火,煮了食物分给孩子们吃。
她还是个猫奴,院里养着好几只流浪猫,和自己儿媳聊天时,也不忘关注它们:
你说它是不是怀孕啦?我看她肚子鼓鼓的。
来吃呀,把你的孩子也带来。
诶!不准进屋去!
……
海南小村庄,人们茶余饭后的娱乐便是在树荫下结一张吊床乘凉,杀一个椰子解暑,来一局小本做注的棋牌。
李婆婆掏出两块钱摆在桌上,熟练地摸牌,或是打开老古董电视机,全神贯注地看一集86版《西游记》。
儿媳说,李婆婆生活很幸福,过去的困难他们感受不到,只要她现在开心就行。
如果你想看的是伤感、痛苦,不,很少。
她们很可爱,身体尚可,老有所依,生活中充满平凡的乐趣。
电影里乌云和暴雨中穿插着这些细小的诙谐,甚至让人不由会心一笑,如果不聊起那段往事,她们和天下所有的阿婆没有差别。
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活下去,活到今天。
看完电影老徐问我,你会推荐别人去看吗?我说不会。
因为慰安妇受害者作为日军侵华的铁证,已经是民族压迫的符号,阿婆们的苦难被装在民族主义的容器里,成为政治声讨的佐据。
既然如此,申诉、教育后代的事应当留给整个国家的人来做,而不是让她们一次次出镜,复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如果年轻的后生留下廉价的眼泪,发表完愤恨的见解,便不再做什么,也不能为她们换来什么,那等于公开行刑。
哪怕心底的伤口再深再大,仇恨终究不能支撑人的全部意志。
不再提起,不去打扰,也许才是她们最想要的生活。
活下来的人始终有不幸中的万幸,那么离开的人,又为什么离开?
或许我们最该做的,是去了解电影没有说的故事。
二战后,我国放弃了国家赔偿,对慰安妇受害者的民间索赔「采取默认,或者有所支持」。
在中日友好的政治氛围下,国家层面对慰安妇幸存受害者仅有的支持都是道义上的。
电影里,帮助阿婆们的有日本留学生、韩国人、民间志愿者,她们大部分跟随子女生活,或是受到养老院院长的特殊照顾,唯独没有政府角色。
日本女孩米田麻衣中国慰安妇受害者研究第一人苏智良,曾奔走海内外,为幸存的阿婆们筹集援助金,最后每人每月拿到了100块(后来增至200元/月),他说,他没有想到,有人会为了1200块给他下跪。
由于没有专项资金,阿婆们能从政府领到的只有五保户补助和养老金,在2012年对海南慰安妇受害者的生存状况研究中,一位阿婆的女儿说,
她的母亲每月只能领到160元的五保户补助,养老金刚领三个月,一共165元。而她们每月的医疗开支是以千计的。
相比之下,韩国政府对每位慰安妇幸存者提供的生活补贴,是每月五十万韩元(约3000元人民币),还有免费医疗保险等。
国内关于慰安妇受害者的报道从2012年开始显著增长。
观察词频出现的规律,2012年的峰值正是钓鱼岛之争期间,2014年是慰安妇受害者报道的历史高点,而这一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的关系最低点。
涉及阿婆们的报道,自始至终充满了非常复杂的政治色彩。
战争的伤害只是一部分,社会的荡妇羞辱才剥夺了她们剩下的人生,很多受害者在战争中幸存下来,最后被看不见的利刃杀死。
在有的村庄里,村民们诟病她们没有以死成全名节;
当她们讲述过去,会被视为给子孙抹黑,甚至是利用这个不干净的「身份」来挣钱;
有子孙碍于脸面拒不承担赡养义务;
有的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抛弃;
有的婚后夫妻关系并不融洽;
……
这些直接导致一些原本就患有严重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阿婆们越来越边缘化,最后含恨而终。
哪怕直到今天,女性依然被视为一种性战利品,对她们的贞操苛责仍然存在。
我们并没有从战争中吸取教训,阿婆们的遭遇激发了民族情结,也仅止于此。
我想,无论是逝去的,还是尚在的,她们想要的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参考资料:
苏智良、陈礼茂:《我研究“慰安妇”问题的历程》,史林,2006年S1期
赵青青:《日军“慰安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与PTSD初步探究》,2012年
宋少鹏:《媒体中的“慰安妇”话语——符号化的“慰安妇”和“慰安妇”叙事中的记忆/忘却机制》,开放时代,2016年03期
黎若谷:《中国“慰安妇”索赔问题研究》,2016年
《外交部就日本高法终审驳回我慰安妇赔偿上诉答问》,中国政府门户网站,2010年0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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