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尤其是酷热的那几天,每到傍晚就想喝碗荷叶粥。酒足饭饱以后躺坐在凉椅之上,捏着小烟卷暗自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去采几片荷叶回来。可再想起这个决心时,已经又是在另一个傍晚了。
整个夏天过去,荷叶粥也没喝上。自己还感觉挺委屈,怎么连碗荷叶粥都喝不上呢!我不能原谅这个世界,居然没等我采来荷叶,秋天就匆忙来到了。真遗憾!再一次痛下决心,明年夏天每天都要去采荷叶。不知道这个决心,明年还会不会想的起来。
在夏日的北方,荷叶粥是寻常百姓的家常便饭,就像绿豆汤一样的普及。制作起来呢,也不算复杂,新鲜荷叶洗净整张放在锅里,盖住米小火慢煮,待把荷叶揭开时,叶下呈碧绿之色,如泉深千丈,似青荇春波。
可煮粥却又不易,不是把米和水混在一起煮熟了就能叫做粥,袁枚《随园食单》说的清楚:“见水而不见米,非粥也;见米而不见水,亦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 。
如今没了柴火土灶铁锅铜勺,小小一碗荷叶粥,要煮到水米融合、柔腻如一的地步,也甚是为难。可就算煮了出来,坐在空调房间里喝这个,没有烈日炎炎似火烧的挥汗如雨,还能喝出荷叶粥的妙处来吗?怕是不能!
想想小时候,野一天回到家里,水缸边一站,用比洗脸都快的速度冲个澡,光着膀子迎着火红的晚霞,厨房屋檐下竹凳上一坐,把心掏出来搁在一旁,放弃一切思想活动,全神贯注地捧一碗碧绿的荷叶粥,凑上嘴去沿着碗边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轮番吸允,又解暑又挡饿。如今追忆,可谓销魂。
可惜那时少年心性,不懂得珍惜,遇见新鲜玩意就很快忽略了老传统,自从喝上了灌装饮料,荷叶粥绿豆汤之流就难以引起我的兴趣。掐指一算,这见异思迁的毛病是从健力宝出现后开始得上的。且不说健力宝现在还能不能买的到,就算谁真买来一卡车丢在我面前,如今也换不走我掌中一碗荷叶粥去,但这是后话,就当时来说,小庙懵懂少年害着病呢。
病得还不轻,而且越来越严重,一路上越陷越深,雪碧七喜美年达、可口可乐星巴克,病入膏肓的那段时期,早晚都得开一罐红牛当药吃。
更羞惭的是,居然也曾买来洋酒,加足了冰块端一杯,沙发上半躺半坐,时不时的来一口,做若有所思状,叹曰“Good drink”。
一番努力后壮志未酬,喝洋酒的习惯终究没养成。如今遇到爱喝洋酒的朋友,心下再无羡慕,只谓各花入各眼,实难强求。
洋酒虽然没学会喝,可西方人的饮酒习惯倒颇以为意。他们把酒分为佐餐酒和餐后酒,烈性酒归为餐后酒,只在饭后畅饮,或家中或酒馆,随便你去喝得烂醉;用餐时只喝佐餐酒,一般为低度发酵酒,目的是为了通过酒的轻微刺激,能使人更加充分的体验食物的美味。以食为主,以酒为辅,这种习惯自然有益。
其实古人也有此等倡议,又说回来袁枚《随园食单》,书中有《戒单》一篇,其中“戒纵酒”说:“岂有呼呶酗酒之人,能知味者乎?往往见拇战之徒,啖佳菜如啖木屑,心不存焉。所谓惟酒是务,焉知其余,而治味之道扫地矣”。
袁枚是美食家,从美食之道的角度劝食客以酒为辅,否则只顾喝酒,再好的美食也尝不出味道,同时也给出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曰:“万不得已,先于正席尝菜之味,后于撤席逞酒之能,庶乎其两可也。”
看来袁先生很为难,不然怎么说是“万不得已”呢,大凡遇到万不得已,应对的都是下下之策。虽然说的很文雅,若直译出来其实就是说“待吃过了饭,你们滚一边喝去”。
袁先生啊,殊不知酒徒之所以惟酒是务不知其余,那是因为越是遇到美食,酒徒酒瘾就越大。你只看到他们光顾着喝酒而忘记了尝菜,可恰恰就是因为有了美食佐酒,所以才喝的兴高采烈。道理很浅显,佐一碟花生米,肯定不如伴一碗红烧肉下的酒多。
袁先生才高八斗,却非酒徒,可惜了那一手好菜。但,也或许就是因为不嗜酒,才成全了自己的非凡成就。
他少年得志中年辞官,三十八岁归隐于南京小仓山,筑随园,专攻诗文美食,曾有一联:“不作高官,非无福命只缘懒;难成仙佛,爱读诗书又恋花”。
项城袁寒云曾有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对照爱读诗书又恋花的袁枚,舍得高官厚禄,不求得仙成佛,果然无风无雨,一生精彩。
可芸芸众生,饮食男女,鲜有大欲不存者。袁枚虽倜傥,亦有不足而被诟,所以后人对其评价有褒有贬,上穷碧落下黄泉,两极分化极其严重。
小庙观袁枚,不羡随园美食,不妒生花妙笔,独佩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话说袁枚秉承“父母在,不远游”之训,待到六十七岁时高堂故去,才开始游历天下。万水千山走遍,直到八十一岁,耄耋之年兴未偃,待得吴江游罢,越明年,揖手长辞。
袁枚远游,常正月出发,腊月才返,一路停停走走逍遥快活。七十一岁那年,他去了武夷山,不仅留下一篇《游武夷山记》,还在《茶酒单》里细述了武夷山茶。此前,他以武夷山茶“茶味浓苦,有如喝药”而素来不喜。可武夷山之行,颠覆了平生认知,从此独爱武夷山茶,留文曰:“尝尽天下之茶,以武夷山顶所生,冲开白色者为第一”。
小庙愚钝,一直以来,爱酒不擅茶,称得上是“茶盲”一个,但袁枚所言却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盼望着有机会能得尝武夷山顶的好茶,天下第一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呢?。
有福建酒友鹏勋兄是行家,因爱茶而常于武夷山行走。有次闲聊,谈到袁枚所言“冲开白色者”为何?蒙鹏勋兄见赐,几日后收到岩茶一罐。当时未敢莽撞品之,谨遵袁枚之言,寻来“中泠惠泉”之水(注:“农夫山泉”也,惭愧,惭愧),小心烹得一杯,“时用武火,用穿心罐一滚便泡,一泡便饮”,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
自此小庙渐入佳境,开始喜欢上了喝茶,早上一睁眼,起床先把茶泡上。梳洗完毕,早餐用罢,抱着杯子咕嘟咕嘟牛饮一番。。
武夷岩茶越喝越越顺口,不禁有精益求精之心。酒友之中有宜兴“砂宝靓”兄,长居丁山专制紫砂壶,小庙礼下于人婉言相求,得宝靓兄亲制紫砂壶一尊,如获至宝。农夫山泉快快烹,武夷岩茶速速冲,紫砂壶里停稍许,果然“不夺茶真香,又无熟汤气”。妙哉!妙哉!
要描绘这一番惬意满足,得套用老舍先生的台词:“福建茶、浙江水、江苏壶,沿海三省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碳酸饮料的病算是彻底翻了篇,但喝茶的爱好却又惯了出来。问题是本地茶店多是经营安徽茶,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太平猴魁、祁门红茶等等,要买到物美价廉的武夷岩茶实在不容易。福建距离皖北,毕竟山长水远,物品交流多有不便。无奈只好因地制宜,找来祁门红茶,一品之下,与武夷岩茶大为不同,另有一番妙处。
安徽原来只产绿茶,光绪元年(1875年)以后,福建发酵之法传入徽州,才有红茶出现。而这个时期,袁枚早已故去近八十年了。也就是说当初袁枚上黄山游徽州,并没喝到祁门红茶,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不知道袁枚如能尝到祁红,又会有什么样的评价?
一段时间祁红喝下来,慢慢能区别出闽皖之不同,常为自己品茶的进益喜不自胜。可惜好景不长,早茶晚酒的快活日子没多久,犯了一次肾结石,医生叮嘱“勿饮茶,莫纵酒”,消停了一段时间,饮茶的心就淡了。每动饮茶之念,就告诫自己“莫到琼楼最上层”,哪能烟酒茶样样都占全了呢。
为了早日排石,每天大量饮水。白开水寡淡无味,一杯一杯的灌下去,用鲁智深的话说,那叫“口中淡出个鸟来”,于是更加强烈的想念荷叶粥的滋味,那一番柔滑软腻,那一番似苦思甜。还有那夏日的黄昏,火红的晚霞,和无忧无虑的那个少年。
荷叶粥,我们来年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