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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先生姓李名黑,最是至情至性之人。话说李黑幼时,街坊有位老奶奶仙去,宴席上有道八宝饭,李黑最是喜欢。怎奈同桌街坊小友皆有此好,小李黑吃得不尽兴,勃然大怒,怒斥道:“等我奶奶死了,八宝饭都是我的,你们谁也吃不上”。此后数十年间,但凡有李黑在席,八宝饭皆为他所专享。
成年以后本色不改,尚义任侠,可嗜酒如命,有自荐之语广为流传:专业陪酒,逢喝不误,十里八里自带胶鞋雨伞,喝死喝伤与东家无关。可见爱酒之深,不让刘伶。
李黑普通市民一个,没什么就业门路,起先在搬运站当搬运工。搬运站很有特色,当年运输皆靠人力,政府就组织个搬运站,垄断车站码头的货物装卸,正式员工貌似是大集体身份,大集体这个身份我多年也没搞清到底是个啥身份。后来改革开放了,搬运站也曾努力转型,办搬运公司,但于事无补,进入九十年代后就绝迹了。
搬运站挣的工资不够李黑喝酒的,经济上时常窘迫。但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因此李黑常为酒钱苦恼。
一天卖包子的大脚老李头顶着筐正要出门做生意,抬眼看见李黑在街口晒太阳,老李灵感来了,随口喊了句“包子好吃酒难喝,羊肉包素包~~~~”。 卖包子现编词,这是大脚老李的成名绝技,小城无人不晓,无论编排谁,听到了也都是一笑而过。
可巧这天李黑闲极无聊,听见这句像抓住天大的把柄似得,拦着老李不让他走,说心受伤了,不能活了,非得用老李的搪瓷缸子喝二两才能治。老李被缠的不行,只得回屋倒了半斤酒出来,又端上一盘素包子,让李黑吃上喝上,这才脱了身去卖包子。
一筐包子卖完,老李迈着大步往回走,到包子铺一看,嗬,李黑居然还在门口喝着呢。老李心里一惊,暗道不妙,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里找自己的酒桶,打开盖一看,约莫又被李黑倒了一斤多酒去。老李哈哈大笑也来了兴致,自己倒上半斤走出来,伴着李黑喝上了。
老话说牌越打越薄,酒越喝越厚,酒逢知己,喝着聊着就相互交心起来,李黑嗟叹自己这个喝酒的病,比较起来比老李还重,不喝酒真是不能活。怎么能天天不干活也能有酒喝呢,愁得睡不着觉。老李见多识广,听李黑有此苦恼,略一沉思,随即给李黑指了一条康庄大道。轻轻松松有酒喝,最好的去处是拜理发店的双喜为师,学做吹鼓手。
吹鼓手代指响器班子,无论谁家婚丧嫁娶都离不了,红白喜事上响器班子去表演称之为“上事”,上一次事一般是两天,东家除谢仪之外,这期间还要款待四顿饭,饭菜随大席一致,烟酒管够。李黑一琢磨,高兴的直拍大腿,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下谢过老李指点迷津,同时又向老李借了点钱备上四样礼品,忙不迭的去理发店找双喜去了。
开理发店的双喜在小城小有名气,幼年从师,专攻唢呐。吹鼓手是他的主业,理发是副业,不出去上活的时候,就在自己的店里给顾客理发。小城这边吹鼓手都兼营理发店,
两个行当合二为一。虽说理发的未必都是吹鼓手,但吹鼓手绝大多数都理发剃头。曾向很多吹鼓手求证这是为什么,他们众口一词:这是惯例,自古皆是如此。可惯例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自古皆是如此,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两个行当紧密的交织在一起,从行规来看,也确实不分彼此。例如:响器班子给婚丧嫁娶的上事,吹吹打打的招摇过市,遇到路边有理发店时就得“息鼓”,所有乐器都停下来,等从人家门口走过去以后,才能再次起鼓演奏。
“息鼓”明显是把理发的视为同行,遇见同行把乐器藏起来这是美德,表达谦逊的姿态。但如果不是两个行当有渊源,吹鼓手凭什么要给理发的谦逊呢?遇见理发的就当成同行相敬,可见两个行当的渊源之深,果然有自古皆是如此的可能。
双喜和李黑的父亲原本是多年酒友交情不浅,视李黑为子侄一般看待,如今李黑求上门了,双喜也不矫情,满口答应,只不过怎么把他带入行颇伤脑筋。吹鼓手一个班子基本设置是五个人,一个唢呐,两个笙,一个司鼓,一个敲锣打镲,任哪一样都得磨练个三年五载。可李黑乐盲一个,别说宫商角徵羽,一般简谱也不认得。这么大年龄了,求入行就是求个饭碗,从头学起肯定是来不及。
思前想后,双喜想出了主意,让李黑在班子里敲梆子。梆子是一大一小两根木棍,班子演奏时,跟着节奏拿小的去敲另一个大的,发出“梆梆”的声音。原本梆子也是响器班子的配置之一,只不过作用与鼓重复,多数情况下可有可无。遇到非用不可时,鼓手也能就便敲一敲,所以都不会专门配一位敲梆子的。这明显是有心关照,把自己碗里的给李黑分一份,李黑自然无比感激。
双喜师傅自此每天一早开课,悉心调教李黑打梆子的技巧,好在响器班的那一套大家都已耳熟能详,李黑又是个有点灵性的,学的又认真,很快就熟稔了。半个多月后,双喜接了一个郊外村子里的活,李黑按捺不住,一脸猴急样的想跟着去,双喜看他敲的有板有眼,也想让他历练历练,就带上了他
去的这个地方,东家办的是婚宴。当年结婚程序复杂,虽说那时业已提倡新事新办,但很多老礼简化不了。响器在婚礼头天中午以前要到位,东家事先已经在最敞亮的地方摆好了桌椅板凳,响器到后放上一挂鞭炮,这就开始起鼓奏乐。
吹吹打打无需详记,总之两个字“热闹”。民间响器班图的也就是个热闹,前面介绍的响器班五件乐器中,笙鼓镲都是传统老玩意,而其中主奏的唢呐却是波斯国传来的舶来品,能为主奏就因为它的声大,嘹亮,能烘托起热闹的劲。从上午开始,响器班演奏的四平八稳,诸事顺利。到了晚饭以后,照惯例,响器班子得另有表演,不再像白天那样把演奏当成背景音乐,要唱歌、唱戏,或杂耍、或曲艺,总之出节目让酒足饭饱的围观群众娱乐娱乐热闹热闹。
这类表演有专门的演员,他们不属于吹鼓手的行当,而是专业演员,有一技在身,游走在各类演出现场。其中不乏业内高手,偶尔出来走个穴,一来挣点钱,二来也能历练历练。他们与各处的响器班都有联系,响器班会根据东家的要求邀请不同的演员临时参演。这次双喜请的是一个外省的女将唱戏,唱的是豫剧包青天。
皖北小城与河南接壤,豫剧在皖北民间很盛行,名家也常来此处献艺,记得马金凤就来过三次,这三次小庙都有现场瞻仰,第一次时还幼小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当时演的有一出《甩大辫》,故事什么的都记不住了,印象最深的是马金凤在台上大辫子一甩,台下雷霆万钧般的喝彩声。十几年后第二次看的是一出《贵妃醉酒》,那时青春年少看不进去,没留下特别印象。又过了许多年,马金凤最后一次来小城,连演了一周,最后一天演的是《穆桂英挂帅》,戏是真热闹,看的眼花缭乱,表演结束后,马金凤穿着戏服率全体演员谢幕,她说:“我老了,演不动了,今天给大家道个别……”。如今想起她这段话,心里仍有些许惆怅。
马金凤以外,申凤梅在皖北也有盛誉,她是越调宗师,女扮男装演诸葛亮,凭一己之力把起源于南阳梆子的越调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被称为“申派”。虽是幼时从大街上的唱片机里听到过几段,可至今仍能回想起那个稳健婉转的韵味。
申凤梅的诸葛亮没在现场看过,有幸几次得见反串,都是女版包青天,可能因为女人唱包公反差过大,更容易出彩的缘故吧。双喜这天请的这位,唱的也确实好,几段下来观众喝彩不绝,女演员很兴奋,即兴与观众互动:大家还想听什么?随便点!
人家本就是唱包公的,何况最受欢迎的那几段还没唱,就是要留给观众点出来,所以观众也都朝包公的唱段上起哄。有点包龙图坐监的,有点驸马爷休要性急的,都很热情很踊跃,七嘴八舌闹闹哄哄,就在一派祥和的欢乐气氛中,突然冷飕飕的飘过来一句“想听排球女将”。这句话与现场氛围十分违和,十分的不协调,也因此很有喜感。哄堂大笑以后观众像着了魔似得,众口一词要听“排球女将”。
大家口中的“排球女将”是指当时热播的一部日本电视剧的主题歌。那个时代很提倡中日友好,电视里播过不少日本片子,很多也是脍炙人口,相信给不少人留下过难以磨灭印象,小庙如今一看日本片子就会条件反射的想起大岛茂。
彼时男优尚不猥琐,如高仓健,三浦友和;女优也很阳光,像山口百惠,荒木由美子。荒木由美子就是排球女将的女一号,剧中名叫小鹿纯子。这个片子播出是1985年,当时正处中国女排五连冠的巅峰时期,神州大地各族人民都深受女排精神所鼓舞。排球女将暗合了当时的社会心理,小鹿纯子青春无敌再加上励志的狗血剧情,开播伊始一时风头无两。而这部片子的主题歌节奏明快悦耳动听,也广受欢迎。
歌虽是好歌,不过让唱包公的唱这个,摆明了是为难人家,观众此时想的恐怕是看演员出丑比听戏听歌更可乐。越是演员为难观众就越是起哄,女包公站在台上非常尴尬。要说这个我不会,你们点别的吧,那么好了,下面可能点的更刁钻,给你点上血疑,点上犬笛,点上阿信,哪怕点上聪明的一休,你哪个能会呢,点一个你说一个不会,那就专拣你不会的点,谁让你请大家点呢?
其实女演员逢场作戏,求个饶也无所谓,对她来说毕竟是走穴,第二天就远走高飞了,在这小村子里丢个丑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但双喜却是另一番盘算,响器班是坐地户,在周围十里八村的讨生活,演员可以一走了之烟消云散,可出的这个丑就撇给响器班背上了。你让观众点,点了却不会。传出去就是笑话,只怕会坏了响器班的名头。
双喜愁眉苦脸的环视周围,看见班子里老几位也都是一筹莫展面目难看,可拿眼瞟到李黑时,却见他陶陶然的眉开眼笑,歪着头叼着烟,一幅不怕热闹的样子。双喜不由得就迁怒与他,如此紧要关头,你小子居然置身事外,真是要气死洒家啊,真想抽他俩耳瓜子撒撒气。
李黑自有李黑的心思,自成年以来,他从没像今天这么舒心过。小木棒敲上一天,轻轻松松的有酒有肉,并且双喜老爷子事先还有话,虽然李黑是学徒,但也算班子的人,等东家封了谢仪多少总有他一份。他原不指望能分钱,有酒喝有热闹凑已经心满意足,但如若真的再分上个三块五块,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今天心里是真高兴,越想越美,晚饭时候就多喝了那么一点。
响器班在演出间隙吃饭时间不长,东家请你来是演出的,总不能磨磨唧唧的吃上俩三小时吧。所以虽然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但毕竟是工作餐,快快的吃完了继续演出才算敬业。因为吃饭时间短,有酒量又不能喝急酒的就找到一些诀窍,例如有位姓詹的吹鼓手,人家就是自带一个大茶缸子,吃饭时候随便喝点,餐毕哗哗朝茶缸里倒上一斤酒,然后一边工作一边喝。
李黑初来乍到不懂这个,生怕喝慢了会拖延时间惹双喜不高兴,因此酒一上来就敞开了喝,半个小时灌下去有一斤多酒,喝的过急,当下就已经醉了,但好在酒后一直坐着,显不出醉态来。
这一番心思双喜哪能体会,双喜眼中此时只看到李黑嘻嘻哈哈的样子,有幸灾乐祸的嫌疑。当下用手一指李黑,话中有话的问他:“排球女将你可会?”。
如果李黑没喝醉,肯定能从双喜的口气中听出这是奚落加指责的意思。但李黑醉了,真以为老爷子是要他救场呢。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恩图报啊,用着我的时候到了,当时豪气干云,朗声应道:“我会!”
双喜有点懵,心想这是顶撞我吗?于是又追问一句:“你真会?”
李黑态度决绝:“我真会!”
双喜看他挺认真,就顺着话说:“你会你上”
没想到李黑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得令!”
言毕,雄赳赳朝舞台奔去。双喜大喜。
李黑人很聪明也爱琢磨,遇事有耐心不怕耽误工夫,当然他闲人一个也有的是工夫。他爱看排球女将,喜欢小鹿纯子也喜欢主题歌,自个就跟着电视学着唱,片头序幕时他边听边记,把歌词用汉字逐一标明读音,曲不离口练熟了也唱的字正腔圆,走没走音不说,旁人听来词足以以假乱真。
人唱歌有个通病,唱着学一首歌时歌词一蹴而就,歌学会了词也就记住了。但要在不唱的时候把歌词用平常语速说一遍,得在脑子里唱着才能把词顺出来。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先背诵会了歌词再学唱,唱的时候得在脑子里念,否则唱了上句忘下句。李黑的功夫下的足,无论是唱是说都能把歌词念叨的顺溜,一口气咕噜完没有一个语音会卡壳。
当时老街上有一位有志青年被日剧迷住了,整天想着去日本留学。每天抱着双卡录音机学日语,时时听到他大声咏读,走他家门口过一遍都能学会个把单词短语。一次小伙子正给井边上洗衣服的妇女们眉飞色舞的讲平假名片假名,李黑凑上去很虚心的请教他,想请小伙子给翻译翻译,排球女将的歌词写的是什么意思,随即叽里咕噜一大段歌词背了下来,小伙子眨巴眨巴眼,愣愣神丢下一句话:还真是京都口音。说完捂着脸跑了。
歌词到底是啥意思,到如今李黑也未必知道,但这不影响李黑对这首歌的热爱,双喜一声令下,李黑风风火火的开了唱。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得又有现场热闹的场面,李黑放开了畅快嘶吼:“欧欧里泥拿拉呆,倒红呆古路,戛纳西米那,咕噜西米那……”。
观众看这么个莽撞醉汉,唱的荒腔走板摇头晃脑,跳的手舞足蹈上气不接下气,滑稽极了。这比为难人家女包公有意思,大家看的高兴,掌声持续不断,喝彩一波接着一波。
这首歌当年流行时附带有一个招牌动作,是剧中一个桥段,小鹿纯子的杀手锏“晴空霹雳”,李黑每每唱完这歌的最后一句,就手作扣球装一跃而起,高喊一声“晴空霹雳”,模仿小鹿纯子的必杀技。今天李黑虽然醉的不轻,但现场氛围实在是好,他心花怒放情绪饱满,平时练熟了的招牌动作,自然信手拈来,习惯性的纵身一跃,普通话掷地有声:“晴空霹雳”。
平时这个动作李黑做起来很潇洒,可平时那是没喝酒,今天不仅喝了,而且还喝醉了。跳上去时没问题,但落下却跌了空。小舞台是用青砖临时垒砌的一个小台子,有半米左右高,人站上去原本就不稳,何况李黑又折腾了一番,凌空一跃再落下来时,台子就跟着垮了。
李黑的演出不圆满,最后这个招牌动作加了个乐极生悲的尾声:“哎~呦~”!脆生生的摔断了腿。可惜原本似锦前程,被这一声哎呦给毁了。
半年以后伤愈,酒是彻底戒了,可顾此失彼抽烟上了瘾,酒鬼李黑变身成了烟鬼李黑。时常在老街上看见他烟不离手,不是喝着茶侃空,就是蹲在街头下象棋。还是人来疯的老脾气,但凡有几个观棋的站在身边并且棋又下的顺手,他能嚷嚷的满大街都能听见,若是能将上对方一军,更是得意非凡,拿着棋子悬在半空绕来绕去,伸出去又缩回来不舍得走上这一步,等的对弈急了作势要掀桌子,他连忙拽住这才啪的一声拍下去,劲大的恨不得把棋子拍烂,然后一副傲视群雄谁与争锋的样子,志得意满的指着棋盘说:“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爷们这招是绝活,这叫晴空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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