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生看着皇甫满头上的雪,手轻轻碰触,又随即离开,目光也渐渐含了氤氲,温和地如一缕月光,又诚惶诚恐如一个孩子,守着瞬间的谎言,也可了无遗憾。
一
“报!”粗犷急迫的声音自走廊的远端传来,如一支利箭,直直射进了光线昏暗的御书房里,无声地刺穿了其中的血肉之躯。
侍候在一旁的琢玉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揪心地听着那渐渐走近的脚步,目光不自主瞥向龙椅上的人。
因着合了窗子,烛炬又不得点,所以琢玉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又不敢细看,只有那人放于桌案上的,不知何时紧紧握起的手,显露着她的丝丝恐惧与不安。
猝不及防的盔甲碰地的铿锵声,吓得琢玉缩回头,身子也是一抖,听来人道,“禀告女帝,沈家作乱臣子均已被剿灭于恭寿殿,沈肆也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只是,只是······”
“说!”坐于龙椅上的皇甫满身子倾于桌案,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威严。房内的晦暗纵然掩盖了她的表情,可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却出卖着她的恐慌,又或者是急切。
“皇夫在乾元殿前,请求见您最后一面!”姜合将头磕到地上,沉声道,似是不忍说出这话一般。
琢玉听到这句,眼中随即闪起了一丝希翼,却也燃尽了最后的希望。
琢玉不自禁地想起了计划定下的那晚,她记得皇甫满对姜合说,“此事若成,他只需自己将一切处理干净,不准禀报任何消息;此事若败,”那年轻的帝王,在烛火摇曳中,如走了神,痴痴将话说完,“他不会让我败的。”
琢玉目光回到地上的姜合身上,怕是女帝要罚他了。
可待琢玉还没将视线从姜合身上收回,皇甫满已行至门口处。
“女帝······”琢玉发觉,慌着就要去拿披袍追上。
“让她自己去!”姜合说的恍然,直起身体,目光已是不知涣散到了何处。
琢玉惊讶于姜合刚刚对皇甫满的称呼,侧脸抬头,看着姜合怅然若失的样子,却也不得不遵命。待她再回头时,那明黄的身影已是彻底不见了。
二
御书房外,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皇甫满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上,吱吱声随即成了这茫茫天地中,唯一的声音。
恍然间,皇甫满想起了初次遇见沈念生的时候。
那年,她十五岁,随母后皇甫沐去皇家猎苑进行冬猎。
那年的雪,下的也如今日这般大,她为了追一头麋鹿,迷失于苍茫一片的天地间,后又不幸坠马,眼睛失明。
她在雪地里蹒跚而行,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来,自己就再也站不起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待她再次朦胧睁眼,耳边响起的,就是这脚步落在新降的积雪上的吱吱声,还有将她背起的少年艰难沉缓的呼吸,眼前依旧一片黑暗。
那年,沈念生十七岁,于寒冬腊月,春秋布衣裹身,脚穿草鞋,从京城走到百里外的皇家猎苑,向女帝皇甫沐呈递他娘被沈殊然迫害致死的冤情。
因她的病情,那年的狩猎行程被延长了近半个月。
那时,沈念生日日来她账外读书给她听,只是他也会被女帝单独叫去,半天不会出现。
她不知道沈念生与皇甫沐谈论了什么,只是在启程回京的马车里,皇甫沐凑近她耳畔说,阿满,这世间若还有一个人能扳倒沈殊然,能灭了沈家,那这人一定是沈念生。
皇甫沐自登基便受沈家胁迫,无论是对沈念生的母亲沈殊敏,还是对沈殊然,都是恨极的,早已欲除之。可奈何沈家在朝堂百年,势力庞杂,地位稳固而不可撼动。
尽管当初沈家主事沈殊敏的暴毙引起了沈家的动摇,但其妹沈殊然亦非无能之辈,及时把持住了局势,让皇甫沐无计可施。
而沈念生的出现,她明显感到,自己的母后重新看到了曙光。
只是那时的皇甫满实在是不知道,那个声音温和如风的少年,如何就能让皇甫沐那般相信?
那时,她那么盼望自己能感知道光线,能看一看那个叫沈念生的少年的脸,不顾及任何的朝堂恩怨。
三
也是那年,皇甫沐力排众议,准许男子每四年参加一次科举考试。
沈念生与其弟弟沈肆由此进入朝廷。
沈念生从初露头角,到官至副丞相,他才用了三年,而他弟弟沈肆在军中,也是名声鼎鼎。那时他们名满天下,在沈府也有了一席之地。
但不等沈念生兄弟与皇甫沐对沈殊敏下手,沈殊敏却已用从京调粮为名,直接令心腹率六万兵马回京,驻扎皇城之外。
沈殊然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也没人能想到,沈殊然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冒如此之大不韪。
其心叵测!
六万兵马驻扎皇城外那晚,皇甫沐去了皇甫满的宫殿。
皇甫满疑惑于自己的母亲那不同寻常的淡定,但在自己的记忆里,那是母亲第一次同她躺在一张榻上,她的怀抱那般温暖。
“阿满,我要你向我许诺,如若明日大局平定,今生今世,都不会让沈念生入你的后宫!”那晚,皇甫沐忽的开口道。
皇甫满侧脸,看向身旁的人,呆滞道,“母后······”她心中有一种恐惧缓缓升起。
女帝怎会是在这危机关头束手就擒之人?那么,就是沈念生去与沈殊然周旋了。皇甫满那刻,只觉心惊胆战。
京城里,总共也不过八千人马,而其中五千握于沈殊然手中。
如若不是对京城内形势游十足的把握,沈殊然也不会贸然将六万兵马安置于皇城外,昭然其狼子野心了。
那手握三千兵马的沈念生,如何与沈殊然斗?
“我要你发誓!”
皇甫满从思绪中回过神,被皇甫沐眼中的决绝镇住的同时,也第一次发现,皇甫沐满头的乌发,已被时光摧残出了颓废之色。
“阿满,”皇甫沐伸手,紧握皇甫满的手腕,微微起身,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你可否能保证沈念生不是下一个沈殊然?”
皇甫满哑口无言!
皇甫满自小被皇甫沐护于掌心,鲜少涉及政事,玩心一直都盛,而在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她会是以后的大夏国的王,是要站于如今同样风光正盛的沈念生的对面的王!
母女无眠。
夜半,刀枪金戈碰撞之声,人声嘶喊之音隐隐自皇宫外的街道传来。
皇甫沐起身披袍离去,而暗夜中的皇甫满,就那么躺着,心却如悬在悬崖之上,无知进退,无知上下,不知何时便会随着某个消息,破碎坠毁。
当黑夜散去,青色的天际隐隐出现,窗外的嘶喊声,才彻底绝灭,霎时又静得可怕。皇甫满知道,顾念生胜了,不然此刻的平静,就该是整个皇室被灭的祭奠。
“阿满!”门外,忽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如三年前在皇家猎苑。
皇甫满惊得起身,顾不得穿鞋,掀开棉被便下了床,要去开门,要去看看刚刚赢得了不可能的胜利的男子,可否被无眼的刀剑伤到。
“不要出来!”
皇甫满的手覆上门栓时,她听到沈念生清和的声音传来,手便顿住了。她看着窗纸上映着的他清晰的分不清俊朗的面容的倒影,听他继续说,“阿满,我报了仇,阻拦女帝的、也会阻拦你的人,也全都消失了!”
皇甫满听得出沈念生声音中越来越烈的颤抖,若按以前,她也许就出去抱住他了,但此刻,她不敢!
沈殊然死了,沈念生又会不会是下一个沈殊然呢?
不待皇甫满再过多想,沈念生便转身离开了,悄无声息,像没有来过。
后来皇甫满才知道,那夜沈念生不仅屠杀了沈家半个氏族,还杀了所有与沈殊然牵扯甚深的官员,京城血流成河。
而这些死去的人的头颅全被丢出了城门,降服了京城外驻扎的六万兵马。
四
穿越层层红墙宫道,到了乾元殿前,入眼,便是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黑色铠甲,那杆杆红须银枪,闪着凌冽的光,雪花一落上去,便被吞噬了进去。
听到了脚步声,士兵们一个个回头,侧身跪地,参拜皇甫满。
这些人跪下的样子,如被风吹起的波浪,层层往远处荡开,到了最后,那张清峻的容颜,便出现在了皇甫满视线的尽头。
他坐在大殿的阶梯前,靠着大红的柱子,落入屋檐下的雪已经将他的双腿掩盖,整个人如木刻的一半。
待走近,皇甫满才发现,他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没被擦净,脸上刚刚泛起的笑疲惫的很,不带她记忆中的鲜亮。
皇甫满蹲下身,就那么靠着沈念生坐下,头依偎在他的肩上,伸手将他腿上的雪拂去。
“阿满,”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带着生命即将终了的枯竭,“我一直最怕的,就是不能陪你白头。”
皇甫满感受着沈念生抬手,轻轻触碰她的头发,又道,“如今,你的头发变白了,我再没什么遗憾······”他想笑的,身体内传来的绞痛却不能让他如愿。
沈念生看着皇甫满头上的雪,手轻轻碰触,又随即离开,目光也渐渐含了氤氲,温和地如一缕月光,又诚惶诚恐如一个孩子,守着瞬间的谎言,也可了无遗憾。
随即,沈念生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扭曲的五官透露着他此刻经受的苦痛,但他此刻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他肩头不发一言的人。
他想试着让她说句话,“阿满······”
“沈念生,你去吧!”皇甫满说着,闭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流出,隐没于他的衣衫。
魁酒入喉,便开始腐蚀内脏。
她不知道他为何这般固执,要撑到现在,要见她。
“我从未想过背叛你·····”
“我知道!”皇甫满的声音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泪如决堤。
“那就好,”沈念生的手终是垂到了身侧,视线越过黑压压的军队,望向远处的天空,“那就好······”
一切声音忽的都像戛然而止了一般。
之后,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年轻的帝王忍不住的凄凄呜咽。
五
入夜!
子时一到,京城内烟火齐绽,将夜空照的通量,将宫内比得更加清寂。
琢玉端着玉饺去皇甫沐的寝殿,到了院子里,只见皇甫满穿着单薄的中衣,光着脚,站在大殿门前的屋檐下,正抬头看远处的绚烂烟火,如虔诚的佛教徒。
“女帝,您这·······”琢玉端着盘子,也顾不得汤洒出来,快步跑去皇甫满身前,满是担忧。
见皇甫满一动不动,琢玉随即跑进殿内,寻不见貂裘披风,情急之下,直接抱了床上的棉被出来,裹在了皇甫满身上。
看清琢玉裹在自己身上的棉被,皇甫满失了生机的眸眼瞬间含了光华,看向琢玉,柔声道,“当初他将我从雪地背回猎苑营帐,把室内的披风全披在了我身上,最后也如你这般,把棉被也裹在了我身上。”
琢玉见皇甫满入了神,连那嘴角似是泛了点点自心底涌出的笑意。
“也许是怕棉被掉下来,他就那么紧紧的拥着我,一遍遍问,好些了没有,好些了没有······”皇甫满的视线渐渐凄婉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姜合进了院子,担忧地跑了过来。
跑近,见皇甫满光着脚,姜合怒目瞪向琢玉,随即抱起皇甫满进了寝殿,关上门,将她放到床上,移身到她脚边,扯开自己的中衣,直接将她的脚捂进了怀里。
“不用!”皇甫满要将脚抽回,却被姜合抱的更紧。
争不过,皇甫满也不再勉强,靠在椅背上,道,“姜合,这宫里的除夕,从未这般清寂过。记得以往这时候,沈······”
“以往没有沈念生的时候,我们的除夕过的不好吗?”姜合看着皇甫满的眼睛,问。
“我忘了······”皇甫满面对姜合的质问,恍然道,双眸霎时噙满了泪水“姜合!”
姜合心如被刺,起身到皇甫满身侧,吻上那苍白的唇,狠狠地咬下去,直到血腥弥漫。
“阿满,没有沈念生,我们也会过的很好的,就像以前没有沈念生的时候一样。”姜合抵着皇甫满的额头,隐忍道,“我们也会很好的。”
说着,姜合将皇甫满拥入怀里,泪水在她背后无声滑落。
六
寅时,天色将明。
姜合醒来,身侧的人已经不见了。
伸手触摸道身侧已经没有了温度枕头,姜合莫名有些怀念沈念生活着的时候。
姜合出身武将世家,家中世代为皇家之心腹。
那时得先帝恩典,姜合七岁便入宫于皇甫满做侍读,留驻宫中。
十三岁时,按女帝吩咐,他的吃穿用度,与皇甫满同等规格。那时姜合便知道,自己今后会是皇甫满的皇夫。这也是他想要的。
杀死沈殊然的那场恶战里,是他母亲带兵,突击沈府,重伤身亡,他的两位姑姑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
那年,女帝下旨,命他与皇甫满完婚。
那个前一天还安慰他的人,在知道旨意后,却远走江南,躲了起来。她在与女帝抗衡,她心心念念的,从来都是沈念之。
对皇甫满,姜合不能说不恨。
是她给他希望,却又亲手将他推入了深渊;是她在他失去一切时柔声安慰,又在他猝不及防时表现着对他的狠绝。
先帝去世,沈念生被封为皇夫,但他姜合这个无名无份的人,却是后宫里最受宠的,她几乎夜夜留宿他的住处。
有时候夜半醒来,他会悄声看着她去打开屋子左侧的窗子,望着那人寝殿的方向,一直站到要上朝的时辰。
他知道,她恨沈念生,恨沈念生亲自请命带她从江南带回来,更恨沈念生一如她母后的预言,手握大权后,对她胁迫。
他也知道,自己是她报复沈念生的手段。
但至少那时,她的人是在他这的。
如今,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七
沈肆从边境押解回京后,被直接送去了成华寺后的青岩山。
沈肆到时,沈念生的尸首已经埋下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潮湿的气味,沉重异常。
“将手镣解下来,你们便都退下去!”皇甫满开口。
“但皇夫吩咐,此人有武功在身······”
皇甫满回头,看那辩解的人,不怒自威。
那人不再多言,解下手镣,匆匆退去。
“不怕我杀了你?”待人全部退去,沈肆沉声道,眼神中明显带着恨意。
“当着他的面,你不会的!”
“皇甫满,你有心吗?”沈肆看着皇甫满的侧脸,眼眶渐渐发红,“他尸骨未寒,你便封姜合为皇夫,你······”
“你忘了?”皇甫满转过身,迎上沈肆的视线,毫无畏惧,“这皇夫的位子,本就该是姜合的,是他沈念生,用手中权势胁迫我,封他为皇夫的!”
皇甫满从江南回来,要娶姜合时,是沈念生用手中权势,胁迫皇甫沐搁置此提议的。
那时,皇甫沐已是百病缠身,而沈念生的胁迫,更让她病情加重,不日暴毙。这是皇甫满一直无法原谅沈念生的症结。
后皇甫满准备登机,要同时册封姜合,沈念生竟也胁迫于她,要她册封他为皇夫。
沈肆冷笑,转瞬脸上又透露出百般无奈与悲痛,“当初,我和哥哥约定,为母亲报仇后,便远离京城。但诛杀沈殊然后,他却去杀了沈殊然的同党。我在兵荒马乱中找到他时,他身中六刀,还急着要去见你,他说,见了你,他会知道自己杀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
皇甫满的记忆被唤醒。她记得,她记得那晚他自她门前离开后,她忍不住要追去,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前一滩的血迹,那血迹还淅淅沥沥往她的院外延伸去······
“他之后官拜丞相,又有我在军中掌握大局,连我都认为,他是权倾朝野。但在得知先帝下旨,要你与姜合完婚时,他却多我说,阿肆,原来官至丞相,也不是能离她最近的人。他说,阿肆,我要做她的皇夫,与她比肩!”沈肆陷入记忆,不顾皇甫满的反应,只继续道。
“他亲自请命,将你从江南带回,是因为他明白,你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他用权利胁迫先帝,是为靠近你;他胁迫你,是因为不能忍受你的背弃······”沈肆的声音不重,却在皇甫满心中掀起了千层波浪。
“我没有!”皇甫满声嘶力竭道,像牢犯无法为自己脱罪后表现出的无能为力,“他害死了母后,是他······”
皇甫满缓缓面向沈念生的墓碑,身子如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跪倒在地上,双手掩面,与沈念生死的那日不同,这哭声似是从心底深处发出,像悔恨,像那些无法言说的卑怯。
“先帝那时的病情,你心中自有判断。”沈肆言辞不再激烈,归于沉痛,“被册封为皇夫前,他将我远调至边疆,手中权力也全部交出,而到头来,你却还是依旧猜忌他。”
沈肆看向地上一身青衫的人,继续道,“皇甫满,我确实不会杀你,但不是为了哥哥,而是为了让你忍受着与我一样的煎熬!”
沈肆说着,走到皇甫满身侧,跪地,朝着坟头三叩首,随后起身离开。
八
皇甫满从墓地回去,顾不得衣衫沾了泥土,直接奔去姜合的寝宫。
姜合见她来,高兴迎去。这是他被封为皇夫后,她第一次来看他。但还未来得及行李,姜合的手腕便被皇甫满捉了去。
姜合的笑意僵在嘴角,抬头,看她眼眸深邃,如一深潭,触不到底。
“姜合,在恭寿殿,沈念生是,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下魁酒的吗?”皇甫满语气急速道,带着明显的迫切。
姜合愣神,而后嘴边再次泛起笑意,凄凉无限。
“是不是?”皇甫满追问,拉着姜合的手,不知不觉间手力都加重了不少。
姜合失神,仿若真的又回到了除夕那天。
大夏向来有习规,除夕当日免去早朝。但大臣们要按上早朝的时辰,去恭寿殿朝见女帝和皇夫,共用早间膳食,陈述一年之功绩。
除夕那天,姜合带领三百禁卫军早早躲进恭寿殿左右两间的内室。
按照计划,皇甫满早上将借由感染风寒而由皇夫沈念生单独出面会见大臣,而这进入大殿的人,只会是沈家人,或者与沈家勾结着,还有就是些来做障眼法的无足轻重的臣子。
沈念生进殿时带着皇甫满事先准备的魁酒,向陈述功绩的大臣献酒,以示恩泽。
至此,将沈家一众乱臣贼子,全部歼灭。
沈念生权倾朝野之时,沈家再次一家独大,就有人动歪心思了,向他沈家麾下靠拢。
纵然沈念生后来交出权力,皇甫满对沈家却再放心不下,于是出此下策。
姜合记得沈念生带着魁酒进了殿内,居于高坐,向到场的臣子倒酒,当他们具备要饮时,姜合看到沈念生的视线,直直朝他这边的帘子射来,似是知道他就在里面似的·····
如今回想起来,姜合还是那般心惊胆战。
有些臣子还是有了警觉,没将酒喝下,看众人中毒便要跑,最终被姜合一一歼灭。
沈念生是喝了魁酒后,从座位上艰难起身,朝姜合道,“我要见她一面!姜合,我要见她。”
有士兵举刀要上前,被姜合拦下。
姜合看着沈念生踉跄着,起来,又因吐血而倒下,然后再站起来。
姜合不知沈念生哪来的气力,就那般踉跄着,从恭寿殿,连走带爬地到了乾元殿前,他的血不时从口中流出,落在地上,随即便又被新雪盖上。
“姜合,我想见她,”在乾元殿前,姜合听沈念生说,“我想在这,我曾与她齐肩的地方,见她。”
那时,皇甫满登机,他们两人便是一起在这乾元殿前,接受的百官朝拜;
那时,沈念生就站在皇甫满的身侧,他就离她那么近。
姜合知道魁酒能腐人内脏,他跟着沈念生,不过是想看沈念生的无能为力,他以为那能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快感,但却被沈念生所震惊。
所以他最终妥协,去向皇甫满禀告。
在禀告时,姜合心中其实是存有希翼的,他想着,也许,她是真恨沈念生,不会去见的·····
“姜合······”
“是!”姜合打断皇甫满的再次询问,道,“他不知道那是魁酒!他一直与沈家保持联系,怎会没有野心?如果知道那是魁酒,他怎么会喝下去?阿满,他沈念生是罪有应得!”
“是吗?”皇甫满听到这回答,整个人忽的想垮了一样,那眸子里,一时若死潭。
“阿满·····”姜合看着准身离去的人,低声叫道,那人却如什么都没听到。他本以为,她会为这答案解脱些的。
可他不知道,她其实来询问答案,心中也是有希翼的,希翼着,沈念生知道当初他带去恭寿殿的酒,是魁酒。
这样,至少能证明他没有背叛过她,真的如沈肆所说,一次都没有。
她当初在沈念生面前说的话,是假的。
她不知道他背叛过自己没有,她更不会相信沈肆的一面之词。
她是帝王,她心里的感情几乎消尽,只能靠着真相维持一份相信。
九
“女帝,天色暗了,回殿里吧!”琢玉走到望着银色透明的残月的皇甫满身侧,道。
“琢玉,”皇甫满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天上的残月,问道,“和我讲讲沈念生救下你的事吧,说慢些,说详细些。”
皇甫满的语气近乎恳求,琢玉面色动容,顿了顿,开口,“奴婢本是被发配在辛者库的,遭那里的姑姑责罚,跪在雪地里,头顶盆大的冰块,不知何时晕倒了。”
在琢玉的心里,沈念生一直便是皇夫,自然便还那样称呼了,“奴婢再醒来,便是在自己的榻上,皇夫就在奴婢身侧,还便吩咐说,已经替奴婢找好了去处,第二日便有人来接。奴婢斗胆问皇夫,为何救下奴婢,皇夫说,”琢玉抬头,望向皇甫满的侧脸,“女帝曾在雪地里受过冻,那该多疼呀!”
那时候,沈念生的目光落在琢玉脸上,琢玉却从沈念生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影子。
琢玉被沈念生送到了皇甫满身边。
每每看到沈念生望着皇甫满的样子,琢玉便明白了,当初沈念生眼神中映着的那人,是谁。
“琢玉,”皇甫满转身,视线落在琢玉身上,“当初你偷听到我与姜合的密谋后,去告诉沈念生了吗?”
琢玉一时惊慌失措,直接跪在了地上,“奴婢不敢!”
皇甫满随着也蹲下身子,伸手抬起琢玉秀丽的小脸,道,“你去告诉他了吗?”
琢玉对沈念生的心思,皇甫满怎会不知道?
所以那晚掐算着姜合来与她商量计谋的时间,她提前让琢玉去御膳房准备了糕点,当琢玉回来时,自然是能听到她与姜合谈论的东西的。
沈肆说她无情无义,却不知,为了沈念生,她便是将手里的江山都搭了进去。
她知道沈念生交出大权后,还与沈家人有私下的联系,她知道,交出大权的沈念生,该是不会背叛她的,但沈家因他再次繁盛,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不能不对他心存疑虑。
她想着,琢玉去把她与姜合的密谋告知沈念生,沈念生若还有反叛的心,那她便就做他的阶下囚,她认了;若他没有反叛之心,那么灭了沈家,彻底消除了她的疑虑,她就放下心中芥蒂,再不与他滞气。
她想着,他怎么也不该会死的。
“奴婢,”琢玉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流波冰寒,“奴婢告知皇夫了!皇夫让奴婢,将这信,交予您······”
琢玉说着,伸手,从怀中拿出信封。
震惊之中的皇甫满还未回过神,信便被琢玉哆嗦着手,塞进了手掌。
皇甫满松开琢玉,起身,缓缓打开了信。
信上写的,是皇甫满当初在沈念生拜封丞相时,送与他的她亲手抄下的《诗经》篇目,《摽有梅》。
《摽有梅》是《诗经》中最大胆的情歌。
她记得,他当着她的面,将《摽有梅》读了一遍,而后说,“皇女,您送了《摽有梅》,就不送承诺吗?”
“当然有,”皇甫满接下话,道,“许这辈子,就只许你一人在夜晚读这诗于我听!”
“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甫满一愣,看向那双星眸,点头。
然后她看着跟前的人,又将那《摽有梅》,细细致致读了遍,她还记得他的声音,似要将每个字都融化一般: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
原来,真的是她,一直在负于他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