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这是我只为你养成的习惯。

每当我躲在无比温润的日光里，我都会想，是不是春天到了。

【１】

大概是在你六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我告诉你，太阳是东升西落的。那时候你就已经分清了东西南北，所以，很多人都夸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车开到幸福广场的时候，你从后面戳了戳我的肩膀，不好意思的说，“你能停一下车吗？”“怎么了？”我下意识的把车靠边停下，转过头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你，你的一只羊角辫松开了。“是不是渴了？”“我要尿尿。”你肆无忌惮的伸了一个懒腰。“你可真是要命。”我迅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然后我就跟一股横冲直撞的热浪撞了个满怀。

趁着你上厕所的空档，我去给自己买了一瓶冰水，顺便给你带了一个草莓味儿的冰激凌。

“咝——真凉——”你狠狠的咬了一口冰激凌，说，“今天我听到你和她打电话了。”

“她是你的妈妈。”我不只一次这么严肃的提醒过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记不住。

“不，她不是我妈妈。”你倔强的摇了摇脑袋，肯定的说，“我没有妈妈。”

“你说你没有妈妈，那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是爸爸种出来的。”你天真的梗了梗脖子。

“一派胡言。”我终于还是被你逗笑了。

“你不要我了，对不对？”当我和你手牵手站在首都机场浩浩荡荡的人流里，不知所措的时候，你这样问我。虽然我知道，你早晚都会这么问我——因为我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我还是紧张的要死。“天哪，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惊讶万分，好证明我子虚乌有的无辜。“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是你想多了。”“那我们现在回家好吗？”天哪，你的力气真大。“你知道我这件衣服有多贵吗？要是拽破了，我可饶不了你！”我一边企图在拥挤的人流里需找着目标一边煞有介事的吓唬你。“我不管！”然后，我就发现你哭了，你声泪俱下的样子，真的像极了你的妈妈。“好，你不管——”我蹲下来，把你轻轻的揽在怀里。你任性的把鼻涕蹭到我的衣服上，我知道你这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刚才对你的大呼小叫。妈的，我真该死！

不管怎么说，你最终还是胜利了。在回家的路上，你吃掉第五个冰激凌的时候，才终于肯心满意足的朝着我笑了笑，向我表示和解。

快要到家的时候，我收到了她发过来的短信。“我已经在机场了，你们到了吗？”“我感冒了，改天吧。”我撒谎。我知道这根本就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而且，我也知道，这根本就骗不了她。对了，你知道吗？你与生俱来的聪慧也是拜她所赐，不管你愿不愿意，其实，你们早就已经血肉相连，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来看过看过你一次的，是在你两岁半的时候。那时候她把你揽在怀里，仍凭你的两双小手肆无忌惮的撕扯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我把奶嘴儿送进你的嘴巴里的时候，她天真的对我说，“我敢保证，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不用等到她长大，现在她就已经对你恨之入骨了，不是吗？”我看着你那双用力撕扯她头发的小手，开玩笑说。“是啊——”她笑的很仓促，我知道她当真了，即使她明知道我是跟她开玩笑的。

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你其实是妈妈种出来的。

我没想到，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怀孕七个月。当时我用微微颤抖的手举着我心爱的相机给你们俩拍了一张合照，你还在肚子里狠狠的踢了她一脚呢。以后，你一定是一个总是给她招惹是非的野丫头，她经常对我这么说。她最后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在气喘吁吁的为一棵小树苗挖一个漂亮的树坑儿。那天应该是植树节——或者是植树节的前一天，我记不太清楚了，她打电话对我说她想让我帮忙种一棵树，那是棵瘦了吧唧的桃树苗。小树苗的旁边有一棵几年前种下的桃树，是她亲手种下的。

桃树苗种下的第三天，你就出生了，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周。

出产房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我让你种的桃树活了吗？”我当然对她说，“活了。”

于是她就给你取名，桃花。

是的，你的名字就叫桃花。你真的是妈妈种出来的。

【2】

我逆光看着你的时候，你的确是灿若桃花。

你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而且，你的酒窝一个深一个浅，左边的酒窝比右边的浅。你喜欢把头发都拢起来，扎一条柔顺的马尾。你讨厌穿高跟鞋，喜欢白色。你喜欢每个见到你的人都真心的夸你漂亮，虽然你很自卑。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骑着一辆白色的脚踏车，乌黑柔顺的头发里裹着一朵黄色的迎春花。然后，你把脚踏车停在我面前，单脚撑地，向我伸出左手，说，“你好，我的名字叫桃花。”我紧张的把你的左手留在那里，显得很尴尬，只是对你说了一句，“你好。”不过，我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把手伸进你的头发里，帮你拿掉了那朵迎春花。“你看，迎春花。”我把花放在手心里，送到你面前。你有些责备的看了我一眼，把花捏在手指间，认真对我说，“不，这不是迎春，这是连翘。”

那一年，你十七岁。我十六岁。也是在那一年，我们成了一家人。你的爸爸，还有我的妈妈。只是，我一直都在喊你的爸爸，你却从来都不愿意喊我的妈妈。

不过，我们依然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一段被称作是岁月的时光。

后来，因为暑假实在是无事可做，你就要求报了一个舞蹈培训班。我本来是想跟你一起报的，可是你坚决不答应。“你本来就像是个女人了，如果再去学舞蹈的话，那你就连最后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了。”你总是笑话我像个女人，娘娘腔。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我知道，你并没有恶意。后来，我终于还是在你的鼓动下，去学了一个月的武术。我不知道武术有没有帮我赚回一些男子汉气概，我只知道，我总是浑身酸疼，而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练武术吗？”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大汗淋漓的给你写着一篇命题作文。而你一边讨好似的给我扇扇子一边这样问我。

“不知道。”我头也没抬的说，“帮我倒杯水好吗？我好像渴了。”每次我帮你写作文的时候，你都会变的对我很友好。因为，你很清楚，我如果不给你写作文，你那个中年谢顶的语文老师一定会想办法修理你的。你讨厌写作文，就像是我讨厌吃鱼一样。

“你的水，已经放凉了。”你恭敬的递给我。然后，坐在我旁边无限神往的说，“其实我当时鼓动你去练武术，是为了当有一天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可以让你替我出气。”

“欺负你？”我想我惊讶的表情一定很生动，“谁敢？”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天哪，你的睫毛真漂亮。“不信——就走着瞧。”

我信。

只是，你说的那一天让我等了很久。

桃花开了。桃花落了。当我看到你泪流满面的时候，桃花又开了。你脸上的露水就像是被摇落的花瓣，不管站在哪一个方向看，都让人觉得很壮观。那时候，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高中一个同学写过的一句话——不过，我只记得后半句——谁说闭上眼踩碎花瓣的人，就不懂浪漫。

你爱上了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我一直以为你的内心很强大，不会有什么东西拥有那种力量，把你伤的毫无尊严。只是，除了爱。爱是什么，我说不好。我觉的别人跟我说的一些话很对，爱情就像是一枚硬币，有正面和反面之分。她的正面很美好，反面很卑鄙。有的人站在正面，赞扬爱情。有的人躲在反面，徒增伤悲。那些傻站在反面的人，不管他的心是用什么做的，不管他的心有多么坚硬，只要触碰到沾惹着邪念的爱情，它就会变的千疮百孔。比如，你。

虽然我觉得那次漫长的伤悲是你一手造成的，虽然我觉得那个“欺负”你的家伙并没有错，虽然我觉得——

可我还是镇定自若的挽起袖管，毫不犹豫的朝着他的肋骨狠狠的出了一拳。我以为我会听到脆生生的，肋骨断裂的声音，我想那一定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吧。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除了接连不断的砸在我身上的拳头，虽然不疼，却真的很有气势。

“混蛋！谁让你打他的，我不用你管我的事！”你知道吗？当时你发疯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恩将仇报。我也是后来才慢慢弄明白的，有些伤害只能承受不能报复。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任凭你的拳头挥打在我的身体上。那是我当时想到的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

一直到爸爸的死讯不辞劳苦的从遥远的北国传来，你所有的悲伤才被连根拔起。在爸爸的骨灰面前，你轻轻的勾起嘴角，对我说，“从今以后，我会变的坚不可摧，你信吗？”

我信。

爸爸死在去沈阳出差的路上，据说是他的心脏突然之间就罢工了，毫无预兆。

爸爸死去以后，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就连我唯一的亲人都被带走了，上帝真是个混蛋。

你只记得你死去的，那个你自以为是的，唯一的亲人，却忘了我也是你的亲人。这不公平。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要提醒你，其实我们已经血肉相连。只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机会。

说实话，那时候就算你不把收拾东西的声音弄到最大，我也会想到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因为你只记得死去的人。

你走之后，我把电脑的桌面换成了桃花。漫山遍野的桃花。你一定不会想到，我很挂念你。

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怀孕七个月。不过，庆幸的是，逆光看你的时候，你依然还是灿若桃花。孩子生下来不久你就走了，没有留恋，更没有道别，好像躺在襁褓里的婴孩从一开始就和你毫无瓜葛。

临走时你对我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孩子的爸爸。

孩子的名字叫桃花。在她三岁零七个月的时候，我告诉她，她是我种出来的。

【3】

“左边的辫子会不会太高了点儿？”小家伙对着镜子拧了拧眉毛，对我说。

“是吗？”我费劲儿的把她的蝴蝶结别在她的头发上，忍不住也看了一眼镜子，天哪，我的胡子该刮了。“没有啊？我觉得很好啊——”

“不，左边的扎高了。”她在固执己见。

“宝贝儿，今天下午我们去吃意大利冰激凌怎么样？”我不想跟她讨论她的辫子了，所以我试图引开话题。

“真的吗？”她果然上当了，“那真是太棒了。”只要一触碰到和吃有关的话题，她的眼睛就会立刻变得闪闪发亮，真是拿她没办法。

“喂，你觉得我应该穿什么去见小家伙？”在电话那头，她不厌其烦的就着同一个问题问了我好几遍了。“随便。”我坚持用这两个字敷衍她。“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想想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不就知道了吗？”我飞快的刷新着网页，有点儿不耐烦的说。你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何其的相似。“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立刻恍然大悟。

原谅我，小家伙。我知道我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诱惑你去做你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事情。只是，在你对她的不接受和她对你的万千愧疚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因为，毕竟不管怎么说，是她创造了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始终都改变不了你们血脉相通这个事实。

“哇塞——”小家伙突然兴奋的从车后座上跳起来，“你看——”

“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我不满的嘟囔着，忍不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花圈，还有用纸糊成的一个异彩纷呈的世界。天哪，生为死到底做了什么？不过是些精彩而奢华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看，有电视，有冰箱，还有——”看起来她对眼前这场葬礼很感兴趣。

“还有汽车。”我接话到。“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把你还给你的——妈妈，你别怪我，好吗？”我第一次觉得有时候说话真的会很艰难。

“好吧。”小家伙难得这么善解人意，“那她——漂亮吗？”

“当然漂亮了。”我无比肯定的回答她，“她很漂亮，跟你一样。”

“我想也是。”她的声音里突然之间就种满了骄傲。你亲手种下的小桃花在为你骄傲，你知道吗？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我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我要把这种郁郁葱葱的感觉私吞成我自己的财产。

原谅我的自私。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不，应该说你没有让你亲爱的小桃花失望才对。今天，你真的很漂亮。我想，你的发型一定是你新做的。酒红色的头发，很适合你。

“爸爸。”小家伙用力的拽了拽了我的袖口，小声的说。

“对不起。”我用手蹭了蹭她精致的小脑袋，“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吧。不要憋着好吗？”

小家伙只是摇了摇头，“她就是我的妈妈，对吗？”

“如果你不想认，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你好，我的名字叫桃花。”她突然走过来，蹲在小家伙面前，笑靥如花的说。

小家伙的眼泪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弄湿了躺在地上的阳光。然后，就在我下定决心带她离开的时候，她使劲儿挣脱了我紧握着她的手，任凭两只壮壮的胳膊圈住了她的脖子，勇敢的喊了一声，“妈妈。”

说实话，那时候除了怅然若失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4】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

这是我为你们养成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