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薄荷
虽说是冬天,内堂的暖气也开得太足。
于晓丽漫不经心把玩着面前咖啡杯里的汤匙,脱了羊绒外套,还是一阵虚热。对面周泉蹙眉吐着烟圈,夹着烟的手指修长,熟练。
俩人这样坐着已有小半晌,从落座微笑寒暄了几句以后。
“还是一天一包?”于晓丽开口打破了沉默。
“老样子,不抽难受。”周泉将烟蒂往烟灰缸里戳了戳,“嗞”地熄了火。
于晓丽:“还是戒了吧,抽几十年了都。”周泉年过不惑,尽管脸上还留着当年意气风发的余迹,头发却已有灰白的趋势。男人过了四十,不经老。
“这辈子怕是戒不掉啦。”周泉顿了顿,又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
“改主意了呗。”起先她憋着傲气,只当没见着短信,架不住他一再邀约,终是缴械投了降。
“……苗苗呢?…课业还好?”周泉踟蹰,还是问道。
“学校冬令营飞新加坡,过完小年回来。”于晓丽拨拨汤匙,低头小啜一口,“呵,还有点儿烫。”
离婚四年,他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于晓丽知道,他理亏。理亏的人时日越长,越想从对方那里求得一句原谅。她故意不看他,令他心虚脸热,找不到时机开那句“求原谅”的口,他欠她的,没那么容易还。
周泉:“苗苗是中秋节后满的十三吧?”
于晓丽:“嗯。”
周泉:“那阵子院里开研讨会,忙得颠七倒八,竟连电话都忘了打。”
于晓丽:“四年,哪年苗苗生日你在?”尽力压住上蹭的火。
周泉:“我都记着的,苗苗的,还有…你的。”
“哦?”于晓丽鼻腔里哼一声。
周泉:“我这是真心话。”
于晓丽:“你自己信吗?老周?周教授?”
周泉:“头两年是自知理亏,怵着,没脸开口。后来几次打电话,你不停挂,我哪儿再好意思?”
于晓丽:“你还知道理亏。”
周泉:“这几天,我时常莫名想起苗苗小时候的样子。”
“哦。”于晓丽应一声,思绪比他飞得还快,电影切片一样已回到十年前——情意两欢的十年前。
周泉:“苗苗大概两三岁的时候,你总爱给她扎满头小辫儿,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真好看。像你。”
心猛然一颤。“一把年纪,别说这些没脸没臊的话了。” 心软,我就是心软,于晓丽想。表面还是不动声色。
两人又沉默。
“赵雯呢?”从赴约起,双方就一直攒着蓄着避开这个名字,终于还是于晓丽梗着胆先踩了雷。
男人忽然想起旧情人,多半是眼下日子过得失落不如意。于晓丽想,周泉邀约自己,无非是厌倦了赵雯的骄纵小女生脾气,重又念起自己的好。“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想起《半生缘》里的这句话,竟没来由有些心疼。
“公司出差了。”周泉皱眉,语气短促,并不愿多说的神态。
果然是。
赵雯的俏脸又浮现在眼前。五年前,新一届研究生登门拜访,赵雯算得上个中翘楚,美,美而不自知,美而平易近人。那天赵雯一直笑语盈盈,在厨房洗菜端盘打下手,师娘前、师娘后,声音甜得像抹了蜜。
假象,全是假象。这小姑娘背过身就捅师娘一刀,和师父暗通款曲。
“周蜀黍,按您的吩咐,搬家的事已办妥。欢迎随时视察新家,等你哦,么么。”周泉洗澡时,于晓丽无意看到赵雯短信,气血上涌,简直要呕。摁住怒火,往上翻,无消息记录,显然是发一条、删一条,老周铁定心中有鬼。
周泉从浴室出来,裹着浴巾直嚷嚷冷,问怎么把空调给关了。
于晓丽冷着脸,把手机往周泉周面前一伸,周泉瞄一眼,体温迅速上升。索性沙发上一躺,斜眼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问吧。
于晓丽: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泉:记不清了。
于晓丽:你喜欢她?
周泉:说不上。
于晓丽:她喜欢你?
周泉:那得问她。
于晓丽:逢场作戏?
周泉直起的背脊忽然软下去,不做声了。
如果周泉继续跟她混跟她赖,她定会和他掰扯到底,吵个不眠不休。
但周泉这副神态让于晓丽冷了心。那一刻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疼惜。
离,苗苗归我,房子归我。周泉没反对。
咖啡桌那端,周泉继续说道:“晓丽,我可能是老了,最近一阵,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一晃竟十多年了啊,真快。”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四年了,离婚这事依旧还很恍惚。
她和周泉,是真心相爱过的啊。那时,她读研,他读博,他精于课业,她崇拜他。于晓丽期末考,周泉不惜用写毕业论文的时间悉心辅导。那年她发挥超常,拿了甲等奖学金,两人舍不得吃顿好的,风雪天挤在路边小帐篷里撸麻辣烫,唱好风光。后来,周泉博士论文被毙,急得睡不着觉,她和他说了多少掏心窝子的话呀,只为宽他的心,陪他解闷。这所有的所有,还都历历在目啊。
“晓丽……”周泉踟蹰。
如果,周泉开口求她重修于好,她会妥协吗?
也许会的。
只要他又变回了完完整整的他,心无旁骛的他,她一定会的。
她此刻沐浴在一种感恩的荣宠里,只等他金口一开。
周泉:“晓丽,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脸上是苍老、颓然的神情。
于晓丽心疼,他亟需神的赐养 、爱的滋润。
“不老,你只是最近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
周泉:“真的吗,但我头发都白了。”
于晓丽:“我也有,我比你还小六岁。正常现象,大不了染黑就是。”
周泉:“那为什么……”欲言又止。
于晓丽:“怎么了?”
周泉:“小雯…赵雯走了。跟她大学的男朋友。”
一阵猛烈的朔风忽从北方袭过心坎。于晓丽心尖上抽着一疼,哭不出,简直想笑。
那姑娘毕竟是小孩儿。野性未脱。
那边,周泉还在喃喃地说:“我待她不坏的呀,我待她,实在不坏啊。”
于晓丽简直不愿意看见他这副鬼样子。
“周泉,今年过完年你满多少岁?”
“43啊,怎么?”周泉回过神来。
于晓丽:“那我呢?”
周泉:“37。”
于晓丽:“亏你还记得。我们俩一把年纪,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儿耍得团团转,我感到羞耻。听好,我不是你失意时倾诉情感的知心姐姐,没时间陪你玩这种烂透了的幼稚游戏。”
于晓丽站起身来:“恕不奉陪。”
走出昏暗的咖啡厅,外面阳光竟敞亮得刺眼。一团一团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于晓丽站在光里、风里、寒冷里,周泉和那家咖啡厅、连同过去的十年,如同电影结束时黑色的圆镜头,慢慢缩小、缩小、渐渐消失在闹闹嚷嚷的片尾音乐里。
她抬头眯着眼,仿佛看见远方黑色胶片上大大的:“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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